皇帝忖了忖,方才提起筷子,挑了一塊兒,不忙送進嘴裡,隻道:“聽起來,你酒量頗好。”
儀貞抿嘴一笑,不無得色:“小時候父親回來,家裡常炸這個,供他下酒。其實呢,母親也愛吃,隻是嫌拆起來麻煩,手上沾了油、或者被小骨頭劃著了,父親便忙著替她拆,一時顧不上我們這些小的,二哥哥就偷偷分酒給我喝。”
她是在暗示他嗎?皇帝猶疑著,眼神在那盤撒了各色佐料、油滋滋的鵪鶉上睃巡,心中十分理解謝夫人為何不肯親自動手。
他想挑個好拆解的,可惜方才儀貞顯弄的時候,他隻顧聽她聒噪,竟沒留心,這會兒根本無從下手。
那就不替她拆——他又不是她父親,何必慣著她!
可是…拆點子鵪鶉肉罷了,哪又稱得上嬌慣,說出來倒顯得他往常苛待過她一般。
正為難之際,儀貞已經自個兒揀了一個,正擎著一截兒腿子肉,說:“不過要我說,還是連著骨頭自己吃,滋味最正。”
皇帝不禁有種受了戲耍的憤懣,想要斥責她兩句,無奈羅織不出實打實的罪狀,唯能瞪她一記,怏怏作罷。
儀貞沒瞅見,喝飽喝足,又要人端來熱水並無患子香丸浣手。
素日裡甜馥的花香果香聞慣了,如今嗅著無患子的氣味倒很沁人心脾。熱水泡得手指頭都舒展活絡了,儀貞十分愜意,洗漱一通,覺得是時候鑽進熏好的被衾裡窩著了。
皇帝卻沒遂她的願,說:“夜裡吃了那麼些葷腥,不怕積食?出去走走吧。”
外麵多冷啊!儀貞腹中一百個不樂意,她又不是飲露餐英的仙女兒,人間煙火她受用得很,哪會積食?至於皇帝——他就吃了自己拆的那一小碟兒肉而已,也能算多嗎?
然而…她暗自掙紮了片刻,終究不得不舍命陪君子,“哦”了一聲,站起身來,隔門吩咐慧慧她們取大衣裳、備燈籠。
“不必旁人跟著。”皇帝抬手接了大氅披上,自己微微揚著下頦係束帶,又對儀貞說:“你尋雙靴子來穿,動作也利落點兒。”
這是散步還是行軍哪?儀貞隻敢腹誹,麵上乖覺得很,扭頭吩咐道:“彆選那雙鋪翠綴珠的,走起來會‘沙沙’地響。”
皇帝聽見了,表情有點兒奇怪,不明白她這特地叮囑一句是圖個什麼。慢了一拍才說:“外麵路上興許還有殘雪,踩滑了或是踩濕了都不好,跟響不響有什麼乾係?”
居然是這個緣故。儀貞受寵若驚得納罕,索性噤了聲,低下頭聚精會神地打量靴子。
皇帝回過味兒來了——她還記著被他挑剔過走路笨重的仇呢!
小心眼兒。他挑了燈籠,等她收拾停當,便轉身兀自走在前頭,也不再打算拉她了。
橫豎行宮裡的路都很平坦,縱是配合幾處景致而鋪的石子路也不怕硌腳。
儀貞踩了雙掐金挖雲的小靴,走起路來甚是輕盈,便頗有興致地跟在皇帝身後,步步點在石子花紋的中心上。
今夜是十九,月亮尚還很圓,曜曜掛在枝頭,從她這兒望去,真有幾分蟾宮折桂的意思。
“你縮在朕背後…”皇帝疑心她搗鬼,冷不丁地回身要捉現行,撞上她兩眼向往地仰著頭,不由得順著她的目光追出去。
青帝萬裡月輪孤,掃儘浮雲一點無。
適才那點孩童似的鬥氣如雲散風流,他緘默不言,長身佇立在曠遠天地間,清淩淩的月色落在他麵龐上,勾勒出一段恓切與介然。
儀貞沒由來地喉頭微哽,不由自主地放眼四顧,近處樹影婆娑,遠處宮燈點點,蟲鳴未歇,絕非空寂杳溟之地,她不該這般感到被放逐。
她向前走去,到了與皇帝並肩的位置,心下略有茫然,旋即伸出手去,大抵是想接過皇帝手裡的燈籠。
皇帝似有所覺,側首向她投來目光,一時竟沒有言語。
直至她的指尖落在紅木提杆上,他才失卻了耐心,“嘖”了一聲,乾脆將燈籠換了隻手。
儀貞臉上難免訕訕的,暗裡合計:她與皇帝,勉強論個盟友,都是她高攀了,到底不比青梅竹馬兩心相知、兩心相悅的。他此刻顯而易見的落寞,她確乎不能視若無睹,實在是該有個體己的人兒陪在他身邊——自己不夠格,還得沐昭昭出馬。
主意打定,她熨帖地為皇帝理一理大氅,婉聲道:“這兒離瓊芳齋還有一程子路,我叫他們傳一架暖轎來,陛下去瞧瞧貴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