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拋開棋子的身份來說,武婕妤的言談舉止亦甚是可厭,唯一的長處大約是有膽量。
皇帝剛坐下來,就隱約嗅見一陣異香,來源自然不是他手邊的香茗。
他因問:“什麼時辰了?”
“回陛下,申時末了。”
難怪這麼開門見山。他抬眼,不加遮掩地端詳含羞帶怯立在自己麵前這個女人,娓娓說著自己這盞茶她費了怎樣的工夫、花了怎樣的心思。
與他有什麼關係呢?她想要的不過是一種象征罷了,不必非來討他的歡心。
皇帝很想開口給她指一條明路,但周身騰起的熱意漸漸到了無法忽視的程度,王遙這一手著實有些窮途末路了的意味,他站起身來,覺得該走了。
“陛下!”但破釜沉舟的人,是決計不肯回頭將他們丟棄的東西撿回來的,武婕妤的臉上始終帶著巧笑倩兮:“天色晚了,陛下不留下來嗎?”
皇帝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偏首問她道:“你的父親,出自並州武氏?”
“正是。”既然敢走這一步,武婕妤當然無懼後患:“父親乃是旁支所出,自來不曾沾過祖宗餘蔭,憑著犬馬之勞才有的今日。”
好一個犬馬之勞,隻不知是做了誰的犬馬。皇帝不打算反駁她,接著道:“那麼五服內的呢?你有多少堂兄弟、堂姊妹?
他那張俊美無儔的臉上已經染上了緋色,越發豔絕,鳳眼裡也泛起水光,自持不再,唯剩下言語,還強撐著乾戚以舞。
武婕妤知道,自己贏定了。
她揚一揚嘴角,答道:“妾有九位堂兄,五位堂姐,一位堂妹。”
倚門而立的人實在是強弩之末了,竭力仰著頭,雙肘往後抵著,沉默如玉山將崩。
武婕妤緩緩走過去,意圖攙扶住他:“陛下…”
不料眨眼間,天翻地覆,局勢掉了個個兒——武婕妤被重重按倒在地,一雙手死命掐住了脖頸,離昏厥過去隻有一線之隔。
皇帝依舊滿麵春色、不能自已,但眉眼間的陰鷙已畢露無遺,啞聲道:“朕現在掐死你,不外兩條路走。一是你的武家和你的掌印大人認為一個你無關痛癢,又不是沒有更好的填來;二是他們大動乾戈,當即要廢了朕,以命抵命給你報仇,然後呢,武王二家共掌天下,男的做王侯,女的做公主,乾乾淨淨,皆大歡喜。”
他像閒話旁人平生似的,嗤笑了一聲:“朕未必能活,至於你,必死無疑!”
無須武婕妤回答,他愈發收攏了十指,心意已決。
“不!”將死之人卻不肯認命,不知拚儘了多大的氣力,終於將千鈞之重的手臂抬了起來,壅塞在喉頭的嘶吼不過低如蚊聲。
皇帝眉頭緊鎖,聊勝於無地鬆了半絲兒力道:“遺言?朕不會替你…”
“陛下,妾知罪了…”
真有意思。皇帝從前都不知道,為臣為妾,真諦原來在此。
他“嗯”一聲:“知道了。”
武婕妤剛從鬼門關掙出來,哪還經得起再捏一次?登時涕泗橫流,胡亂揮動起兩隻手,求他高抬貴手放過自己一回,又生怕挨著碰著他多了,再惹惱他幾分。
沒多會兒,一張臉青中透白,較倀鬼隻缺兩枚獠牙。武婕妤竭力張著嘴,做出一個“將功折罪”的口型。
這般狼狽不堪,比自己也不遑多讓了。皇帝總算稍出了口惡氣,兼之確實體力不支,便借勢撒開了她那條紫脹的脖頸。
沒了支撐,他複又靠在一旁的椅腿上,喘勻了氣,抬手按住椅麵兒,咬牙一撐,穩穩坐了上去。
織金妝花緞貼裡一擻,再看不出半分窘迫。他恢複了慣常好整以暇的神態,伸手一比,示意武婕妤上前來。
不得不說,皇帝是擺弄人心的一把好手。方才那一句一句的逼迫煽動,其中厲害武婕妤不是沒有反複掂量過,然而事前籌劃的萬無一失,尚不能令武婕妤篤定,她背後的人一定會保全她。
人心,是這世間最難揣測的東西。
她跪在了皇帝跟著,俯首帖耳地等候他的發落。
皇帝微微俯身,拔走了她頭上壽字金簪:“手帕給朕。”
武婕妤不敢稍有遲疑,忙不迭地取出袖中月白綢帕,雙手奉上。
皇帝沒接,略嫌圓鈍的簪腳在手腕上比了比,選好位置,以力為刃,狠狠劃了下去。
點點猩紅落在明淨綢麵上,武婕妤身為棄子的頹喪漸漸退去了,翻湧而來的,是身為一個年輕女子的羞憤難當——她怎會曾以為這是件可以爭榮誇耀的美差?
“朕不做牲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