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裡任何一座官邸的書房都不是好隨意出入的,他們即使一人當朝為官,也圈養著一大批智囊與府生,這些人附庸官吏而生,幾乎吃住都在書房裡。
索性此刻時辰夠晚,這一片宅院沒有一扇亮著燈的窗。
上夜的小廝杵著門框打瞌睡,裴宛繞著房一圈,把前門後窗格局摸清,趁著無人注意翻窗而入,幸而夏日天炎,棱花窗隻罩著一層紗,十分好進,沒有一絲聲響。
這通判似乎也是個沒情致的,書房修的與京中大部分老爺家裡書房一模一樣,一進門是個多寶閣的格柵,轉過去,牆上赫然掛著一幅龍舟競渡圖,靠窗一張大書案,旁邊一個極大的畫缸,橫七豎八插著幾卷畫軸。
裴宛徑直往他書案後的書架走去,手指略過一排排勸農勸桑浣州城防誌略,發現一個略有些眼熟的書脊,抽出來一看,果然是一冊《敬德皇帝南巡記》。
裴宛火冒三丈把它翻翻,書頁簇新,顯然主人並未常讀。
行吧,裴宛又把它塞回書架當中。
書架上有很多格子是帶抽屜的,一般都裝有書信、書簽等。裴宛一個一個翻開,看了幾頁,搖頭笑了,看來這位通判大人閒來不光愛打拳,也愛寫酸詩。
有一本薄冊子,夾在其中,紙頁卷著邊,裴宛抽出一看:
“元月初三,織造局一百二十,嘗推拒,未果,我心惶惶然。元月初八,鹽商丁卯求耗,三百二;二月二十四,城防營造火銃,支八十,翹首以盼……”
裴宛一目十行掃過這本薄冊子,心裡知道此物有異,便在心裡速記。這個抽屜裡,還壓著幾封信箋,他正要去拿,隻聽門外兩道聲音傳來:
“天色如此晚,下官擅造潭府[注②],還請大人見諒。”
“海大人跟我打官腔了不是,咱們這也是為公辦事,應當應分。聖恭不日就駕臨,如今浣州上下都在整飭[注③],誰也不比誰鬆快。”
書房門乍然洞開,裴宛繞到多寶閣後陰影裡一藏,放緩呼吸。
“是這個話呀,這幾日就連州牧大人都夜夜宿在行在[注④],就為著督建‘敕藍花月夜’盛景,底下人也是戰戰兢兢,如今下官正是來和您商議著行宮護軍增員一事的。”
“勿急勿急,咱們坐下來談。幽竹,先上一壺熱茶來,再焚上一爐香。“
那叫幽竹的書童便忙忙碌碌起來,奉茶,燃香,很快室內便滿是香茗與麝蘭的氣息。
“海大人,關於您說的增員,有什麼章程,說來聽聽,咱們再議。”
“是這樣的,劉大人,先容下官給您講講眼下行宮護軍的情勢,”說話的人聲音渾厚可見內力不凡,一張虯髯臉麵,看不甚清晰,大約是個武官:
“要緊的一宗就是人源紛雜,這其中即有藩軍,又有城防,州牧大人恐怕人手不足,前幾日又從各衙門上調了五百個皂吏供驅使。這樣一來,人手倒是夠了,可話事人也多了,各自為政,誰也不聽誰的,每日在行宮裡逛景兒,像什麼話。”
“海副使,你說的這些情勢,本官也有所耳聞,上頭都是好心,讓你們底下人難辦了,但護軍的成分是大事,這麼分派實也有相互監防約束之意。咱們浣州上一回迎駕,還是一百多年前太宗皇帝的時候,如今咱們運道好,生在敬德朝,有幸促成這樁盛事,有什麼難處不能克服嘛!”
浣州防禦副使海孟北正襟危坐,心裡直罵娘,果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看人挑擔不吃力,漸漸地臉上也沒個好看顏色。
“通判大人,確如您所說,你我有幸承駕,都是祖上積德,可大纛鹵簿不日就到浣州城,若行宮有一星半點的差池,某擔待不起!”
通判劉長生忙道:“海兄,勿急勿急,安坐,安坐!”
兩人有來有往切切議事,漸漸麝蘭香氣愈重,裴宛耐不得,屏息凝神,漸漸退到後窗,
“嗑噠”一聲,極細微的聲音,正說話的海孟北一頓,“劉大人,您可聽見什麼聲音?”
劉長生不覺有異,隻覺得是姓海的忽巴拉上門,一舉一動都像是做局,因而道:“這院子裡常有野貓來就食,隨它去罷。”
海孟北凝神細聽,他耳力極好,房簷上瓦片簌簌然,不像是貓!
劉長生愣神間,隻見這武官抽身躍起,幾步跨出門外,在院中喝道:“什麼人!”
不用他說,院中角落早躥出四五條黑影,原都是跟著他的下官。裴宛見事態不妙,縱起輕功步子,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劉長生呆愣愣的看著院中海孟北的人,這殺才到他府上竟也帶這麼多人,又想到什麼,顧不得這邊,忙轉身回書房,見要緊的書信都在,捂著心口喘氣。
“劉大人,”海孟北踏步進來,道:“今夜所議之事乾係重大,不可被宵小聽了壁角,下官明晚再來叨擾,現下就去把那小賊抓來給大人審問!”
在同僚目視之下,自家書房失守,確實臉上有些掛不住,劉長生捧著拳道:“有勞海大人!還望一定抓住那賊子,切勿讓他跑脫了!”
海孟北拍了拍胸脯,來去如風,追賊去也。
作者有話要說:注:寄祿官,一種官階,有官名有待遇,但沒有實際職事。(古代官員的官員品階與實際職位是分開的,有些官員有官品,但沒有實際的工作,造成官員冗員。多說了幾句,寄祿官下文也有設定。PS:這個很學術,我也淺懂,感興趣的可以具體了解。)
注②:潭府,深邃的府第,常用於尊稱對方的住宅。
注③:整飭(chì),整齊;有條理。
注④:行在,皇帝出行暫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