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社眾人儘了談興,又吃了一會兒茶,才相攜告辭而去。
原來《敬德皇帝南巡記》的詞文是白辭所做,裴宛心中疑惑才算解開,他之前白老淺談幾句,並不像是敢寫反詩的脾性,原來如此。
白辭下得階來,見裴宛仍在原地駐足,眉毛一挑,與劉長生耳語了兩句,劉長生看了這邊一眼,獨自離去。
“慎之小友可是等在下?”
“我竟不知《南巡記》是出自兄的手筆,想當初還是因它與白老先生相識的呢。”
白辭一拍腦門:“哦,我想起來了,某天家父確實提起,說他在有間書局結識了一位小友,”他衝裴宛促狹的眨了眨眼睛:“他還說那小友曾言:‘這小人書通篇杜撰,唯有兩句話還算是有些道理。’是也不是?”
裴宛折扇一開,靦腆的笑了。
白辭精神頭上來了:“你還能從那小人書上看出道理?唔,看來得再設一桌茶案,我們得細論論了!”
*
白辭帶著裴宛往山上走,推開一扇竹門,半座山的盛景次第在眼前展開。
竹屋連幢,山溪環繞,屋前栽一畦幽篁,屋後古木參天,院子裡蒔花爬滿架。
白辭與裴宛坐在花棚裡對談。
“那畫本子上都是我隨便敷衍之言,哪兩句‘算有些道理’?”
“‘本該行那解弦更張之事,沒柰何一味保業守成,’這句寫的好啊,我每每思忖,後脊骨發涼。如今王朝僅曆兩百年,正是煊赫之時,小白先生怎會有如此之言?”
白辭撫掌:“看來是要論時政了,慎之小友詩上不通,這上頭倒是毒辣的很。”
裴宛聞言一笑:“我就是覺得小白先生這話裡有著大學問,咱們關上門閒談,又不與旁人分證,您怕什麼呢?”
白辭極為灑脫:“我卻是從不怕這個的,小友讀史嗎?”
“略讀一點。”
“喔,讀來什麼感想?”
“某愚見,翻遍紙頁,沒有新鮮事。”
白辭挑眉:“沒有新鮮事,說得好。曆數前幾朝,少則二三百年,多則六七百年,必有王朝鼎盛,必有日薄西山。可王朝的衰敗,真的是亂臣賊子,犯上作亂惹的禍麽?”
“難倒不是?”
白辭理所應當的說:“當然不是,此實乃國君失德之過也。”
“國君失德?”裴宛細細咂摸這兩個字:“這倒是新鮮,古來聖賢都不敢自認私德無虧,若按小白先生說的,天底下沒有一個帝王承得起有德之君!”
白辭呷了一口茶,搖搖頭:“國君失德,並不是說國君私德有虧。實話說,國君的私德於王朝是無礙的,他品行仁慈也好,殘忍暴虐也罷,隻要不有違成憲,都不影響經國大事。”
這還是裴宛頭一次聽說這種帝王論調,不僅睜大了眼睛,“噯”了一聲。
白辭瞧他一個紈絝跋扈公子哥兒,難得對這些有興趣,論起來越發頭頭是道:
“前朝大靖開國皇帝白褚鴻,生性殘暴,每年開春都殺塌它,殺得他們二十個部落隻剩下兩萬人。就這麼個能止小兒夜啼的殺星,締結了《告塌它書》,從此邊疆三百年沒起戰亂。他的曆史都是姓裴的寫的,你可還記得怎麼寫的他?”
裴宛沉吟道:“《靖史》上說靖太|祖識人善用,雄才偉略,大靖百年無饑餒蓋因一人耳。”
白辭又問:“可到了大靖最後一個皇帝白無逸,你道史書上怎麼說他?
裴宛想了想,“隻記得他連宮裡的鳥雀都舍不得打死,史書上說他仁弱。”
“仁弱啊……”青年似乎是想起了什麼,歎息一聲,笑道:“這還是我朝太|祖念舊情,給他這兩個字的評判。實際上,你從野史裡,能讀出他是個遇事猶疑不決,當斷不能斷的主。當年他沒能阻止齊太後垂簾,又不能下狠心來浣州剿匪,才讓斑衣公主覷得機會,榮登大寶,才有了大雍這赫赫江山啊!”
“斑衣”就是大雍太|祖女皇帝裴纓當公主時的封號,這一段過往於裴宛即是國史又是家史,自然一清二楚。
但他從沒有站在前朝的角度揣摩過這段曆史,因此眉頭緊蹙,陷入深深沉思。
白辭將話題往回收,說回當今陛下敬德皇帝身上:“如今大雍朝已曆兩百餘年,瞧著是邊關無戰亂,百姓安居樂業,大約連當今陛下自己都這麼以為罷?”
難倒不是?
“可是他沒睜眼看看麽,塌它每年秋天襲邊一次,他們隻有幾千個人,但我們撫北軍二十萬人沿著喀拉爾山布防,都不夠使。”
青年的聲音帶著股殘忍的冷意:“所以我說他‘本該行那解弦更張之事,沒柰何一味保業守成’!”
裴宛聽聞,久久不言。
白辭將頭一轉,眸光望向遙遙的山下,那裡牧童歸家,幾處炊煙。
“你道這天下,什麼多?”
裴宛明白,能回上這句,才是勢均力敵的對談,因而沉思一番,道:“官多。”
白辭拍著大腿,這才真正將這少年公子看在眼裡:“滿朝四萬寄祿官,宗室男孩到了七歲便可授官,他們隻憑著一點買官錢,就吃朝廷一輩子空餉!再多的老百姓,能養得起他們嚒?”
今朝吏員冗濫,已是吏治弊病,這個觀點並不是裴宛第一次聽到,經筵上有幾個老臣天天在他耳邊念,因此明白的很。
隻是今天聽白辭一語點破,卻很不一樣。
裴宛正襟危坐,鄭重的看著眼前的青年。
他並不是官吏,頂多是一介書生,遠看著眉目多情,相處一場卻發覺他渾身都透著股執拗的癲狂,可哪怕是裴宛,也不得不承認,此人於政事上的犀利與通透,抵得過經筵日講席上大半翰林學子。
白辭的聲音篤篤有力,“所以,國君失德,在大局,在謀略,甚至在麒麟宮勤政殿那幫子閣老身上,而根本不在於他夜禦幾女,殺不殺鳥兒!”
裴宛把杯中殘茶一飲而儘,極爽快的道:“往常我不愛讀書,家裡人再三再四勸誡,我還說沒用呢。今兒聽兄一席話,真真叫我酣暢淋漓!我也略去過幾個地方,讀過幾卷書,跟您比,可算是見識淺薄,陳詞濫調了。”
白辭“噯”了一聲,拍著他的肩膀:“慎之小友不可自謙,小小年紀,能說出‘官多’這兩個字,就已然跟那起子空讀書的書蠹有分彆了!”
裴宛搖搖頭失笑,連稱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