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往回撥,四日前,八月三十,有間客棧,二樓。
裴宛推開兩扇軒窗,往下望去。
剛下過雨,濕漉漉的滿地落葉,街上行人寥寥,卻有不少兵士列陣穿城而過,仔細分辨,是藩軍。
“篤篤!”
劉慶敲了兩下門,檀瀧拔下插栓,一身藩軍鎧甲的劉慶閃身進來:“主子,有密報!”
這裡已經是他們自己的地盤,但裴宛行事依然相當嚴謹,闔了窗,率先走進書房。
……
“屬下連日探查,藩軍近日行事處處見異端,嚴藩馭下極寬,兵營裡吃酒賭錢禁止不絕,原隻有五千人的定額,由著各路人加塞,總計兩萬有餘!我那老鄉便把他族弟拉進來了!”
這幾日,劉慶揣著大把銀票子混進藩軍,請吃酒,多輸錢,倒也頗認識幾位鄉黨,因而在藩軍中下層軍官堆裡很是吃得開。
裴宛對他的密報不疑有他,卻沉吟道:“嚴藩此人,我深有耳聞,他治軍不拘一格,兵營裡縱容軍士吃酒賭錢,極有可能是掩人耳目之象。”
劉慶:“主子估量的不錯,下月行宮換防,我們的隊伍則會換過去接手緹騎,換防勘合已經發下來了!”
行宮的戍防從不假手當地軍伍,這是所有將官都心照不宣的潛規則。
這可絕不是小事。
裴宛輕聲確認:“下月初一,不就是明天?”
劉慶點點頭:“正是!”
說話間,門外“篤篤”有兩下敲門聲。
檀瀧探看了一眼:“是柳兒。”
柳兒進得門來,她也是帶著消息回來的,一進門便迫不及待低呼:“殿下,好了不得,她沒有死——”
“說話不要大喘氣。”
“是周嗣音啊,她沒有死,本人就養在日新園後殿裡!”
“你看清楚了?”
“何止看清,那薛姑娘每日裡都要與她飲茶閒談,兩個人言語之間互稱名諱,屬下辯聽得真真的!”
周嗣音,閔州儒林郎家三姑娘,大將軍周子衿的胞妹,當初陛下南巡不知如何緣由,忽巴拉改了道,登州上岸夜宿周家,後麵發生的,就全寫在戲詞畫本子裡了……
洶洶流言都傳周家三姑娘不甘受辱投井而亡,連周子衿都派了倌軍南下,誰能想到呢,事主本人竟被好好地養在行宮禁苑裡。
裴宛思索著什麼,手指扣在桌上,一下一下敲出篤篤的聲音。
柳兒三人也不敢說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後來都看檀瀧,檀瀧瞧了瞧太子殿下那副神思惘惘的模樣,直覺似的,猛搖頭。
“原來是這樣,竟是這樣……”
裴宛長舒了一口氣,仿佛一把繃緊了的舊弓,終於能鬆下弦來,卻也不堪再用了。
“殿下?”
他抬手,很快麵色恢複如常,沉思片刻,便吩咐起來:
“柳兒仍舊回到宮裡,密報隆德海,著他核查行宮裡那批隨扈過來的太常寺屬官,太樂、衣冠、珍饈、良釀幾署,極為容易混進人去,要讓各署相間認人,以防串聯作偽。”
末了不禁提一句:“這事兒要緊著辦,距離明兒九月初一,沒多少時辰了。”
“是!”
柳兒出門後,裴宛振衣而起,“走罷,檀瀧隨我去觀察使府,劉慶不用再去藩軍那兒了,即刻改道北上,接應啞者。”
“是!”
“是!”
*
三日前,九月初一,夜,大雨,行宮。
“酉時二刻,宮門下鑰了。”
“又是下雨天。”
白辭撓撓自己身上鎧甲與衣裳相貼的地方,總感覺渾身不自在:“我討厭下雨天。”
劉長生微怔:“江南嚒,雨總是多些。”
白辭不再說話,他的抱怨好像也隻是沉悶空氣中的突來一筆。
“兩位登高望遠,好雅興!”
“微臣參見二殿下!”
“見過二殿下。”
裴宣興致甚高,雙目炯炯有神,“虛禮免了,今夜還得仰仗二位。”
劉長生笑道:“不敢居功。”
白辭輕搖折扇,往下一指:“殿下您看——”
裴宣探頭往下望去,如今正是行宮各處換防的時候,此刻滿宮上下,到處都是攢動的人影——透著夜雨,他勉強辨認著旗語,知道嚴藩的人已經入主護軍。
一樣的大雨,一樣澆的忽明忽滅的宮燈,一樣無邊絲雨上的小樓矗立,裴宣震衣,衝青年抬手比了個二。
這是他們第二次緊密無間的合作了。
“我今日來,是向小白先生討要那幅字的。”
夜雨燈下晦明,白辭眼眸閃爍,極輕快的笑了一下:“殿下考慮好了?”
裴宣:“箭在弦上,時不我待。”
“好!大丈夫痛快!”
白辭擰身,捧出一件狹長的卷軸,那卷軸讓油布裹著,倒是絲毫沒有被淋濕,直接遞給裴宣。
裴宣扯開油布一角,隻見那上麵明黃色的絹布,心在這一刻刹不住似的狂跳起來,他強自按捺住,打開貼金卷軸,隻見上頭壓花,敕文,筆跡,無一不是麒麟宮勤政殿的手筆,隻缺一枚印璽便大事可成矣!
“您這筆字,就是拿給喬閣老他府上那些個謄錄官,都分辨不出真偽來,是這個!”裴宣衝白辭豎起大拇哥。
白辭折扇輕搖:“好說,我潤筆可收得多。”
“多是多多呢?”裴宣拍拍白辭,暢然一笑:“入內閣,茵封太師,未嘗不可!”
裴宣下樓離去,劉通判駐足望了他一會兒,他原本要說什麼,隻是看著身邊青年一眼,並未出聲。
白辭扇子一撂,撇了撇嘴,亦轉身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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