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辭陣前遇見周子衿反水,卻也不覺得什麼,他輾轉看著這原本宮花葳蕤的行宮,如今變得火燒連連,流血漂櫓,當下心中激蕩,暢快非常,隻覺得自己手裡的兵不夠,火燒一個浣州行宮算什麼?
應該讓這泱泱萬民都看看,他敬德老兒是個什麼樣的皇帝!
是個撤回護軍,把太監送上戰場的皇帝,呸!
……
鏖戰在即,雙方火力相當,南苑這片地方又大,當下打了足有數個時辰,仍沒有活捉白辭。
裴宛問周子衿:“他有多少人?”
周子衿沉吟:“他在浣州蟄伏數年,昨夜裡集結人馬約有兩萬。”
兩萬人,兩萬人,即使是烏合之眾,一人一個腳印也足以把行宮踏平。
敬德皇帝怒道:“你怎麼不多帶些撫北軍過來?”
周子衿蹙眉,皇帝問完也覺得這話不太對,帶那麼多兵南下,保不齊這頭老虎真的要拴不住!
*
柳兒再次將撲上來的叛軍斬殺在鴛鴦鉞下,如今女眷們就是活靶子,更何況還是有著浣州州牧薛乓澤之女與撫北軍周子衿之妹的這一行人,不知道多少有謀算的要殺她們……
柳兒終究隻是一個人,武力再強也難敵源源不斷的四手,連個喘氣的功夫也落不下。
正焦急時,忽的眼神瞟見遠處涼亭裡架著一座大鐘,立時計上心來。
隨手拉過兩名緹騎,囑咐看護好這三位女子。
緹騎在她亮出武器時,其實便已察覺出她的身份,久聞東宮裡有一位使鴛鴦鉞的高手,原來就是她。
柳兒幾步飛奔到那鐘前,這座鐘原是仿著京師皇家獵苑造的,足有一人多高,四五尺寬,裡外刻滿經文,是為往生獵物祈禱之用。
一鉞斬斷牽引繩,柳兒將這重愈千斤的大鐘一個使勁兒,掀翻在地,一路踢滾著來到戰場上。
大鐘“錚”一聲落地,猶如地動,柳兒奮力掀開那鐘一個邊兒,對傻眼的薛蠻子等人道:“愣著乾什麼,快進來!”
薛蠻子三人連忙趁亂鑽進這鐘裡,而鐘外,柳兒亦扶著鐘,得以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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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這鐘,實在是天地間最好的金鐘罩,三個女孩在裡頭抱作一團,終於舒了口氣。
周嗣音:“阿蠻,還疼嚒?”
薛蠻子搖搖頭:“我們果兒神醫聖手,一點兒都不疼!”
白果兒點點下巴,絲毫不自謙,“謝謝誇獎。”
黑咕隆咚的鐘裡,三個人忽然都默不作聲。
半晌,薛蠻子歎氣。
白果兒:“怎麼了?”
薛蠻子:“沒什麼,我隻是想到了……你還記得嚒,八月初金喆到我們家給我看鳳冠小樣圖,她拉拉雜雜說了一通話,你同我床上下棋,說……”
白果兒也想起來,回憶著:“那招棋不妙得很,大軍攻陷,沒有馳援……噯,真的是讖語啊!”
薛蠻子淒慘一笑:“是啊,縮在這王八殼裡,倒叫一個小丫頭護著。”
黑暗中,周嗣音輕輕摸了摸薛蠻子手臂,愧疚無言。
白果兒忙轉話題:“也不知道金喆她現在如何?自打進宮來,就沒出去過,沒聽到她的信兒了。”
薛蠻子想了想,“該是在家裡陪著她老太太罷,那小妮子但凡是見了這場麵,不得嚇得哭鼻子呢!”
周嗣音默默聽著,忽然想那叫金喆的姑娘自己也有印象:“金喆?是那個特彆會打簪釵的路金喆嚒?”
蠻子果兒俱是一笑,“對,就是她!她呀,可是個妙人!”
三個人悄聲說著話,打發這難捱的時光。
……
*
而此時的行宮南苑。
以撫北軍為首,向叛軍展開正麵廝殺,奈何他們仍有幾千人之數,且一路燒殺紅了眼,極難應付。
打了又有大半日光景,戰局正膠著之際,南苑大門再再次被破開——
“飛鳶騎!”
“是飛鳶騎!”
上千餘鐵甲騎兵猶如一陣野蠻的狂風,摧枯拉朽一般衝向戰場,所到之處手起刀落,亂軍屍身如山倒。
路金喆和謝娘子的馱馬綴在隊伍後頭,同兩個傔人並行,雖然是從浣州城中穿過來的,倒也算是毫發無傷。
她們一路走來,也見裴甯部下剿滅不少股叛軍餘孽,但血腥殘暴場景仍舊比不上眼前——
這還是曾經的行宮禁苑嚒?
曾經那個宮燈遍地,鮮花爛漫,文采輝煌的殿宇?
到處都是火燒過的痕跡,宮室倒的倒,塌的塌,連原本碧波蕩漾的無邊絲雨,都被染紅半邊。
……
飛鳶騎一來,兵勢大不一樣,白辭約摸著也是知道這場叛變命數已定,此刻他不斷變換著步伐,在同黨的保護下,一步一步趨近敬德皇帝的鑾駕。
周子衿帶來的弓箭手立刻將皇帝拱衛起來,然而白辭的護衛似乎都是死士,他們不惜以人疊人的代價,來保護手無寸鐵的青年。
“陛下,你讀過《敬德皇帝南巡記》嚒?”
戰場上,白辭的聲音有些聽不真,敬德皇帝啊了半天,還是隆德海附耳,把話傳給他。
敬德皇帝神色不虞,令四方停手,他現在已穩操勝券,就想看看這瘋癲士子到底想要乾什麼!
白辭也不在乎敬德皇帝的回答,他衝著那些持刀、持箭對著他的兵士們,閒閒走著,渾身毫無懼色,輕緩的說著:
“敬德二十年,皇帝下江南。造船十七裡,日費一萬錢。這是拙作題詞小記,白是白了點,但滿州不論婦孺老叟,哪個不會念呢?”
“自打我朝開國兩百餘年,你敬德皇帝是頭一個禦駕南巡的,寶船二十座,攜宮眷太監兩千餘名,法駕隨扈上萬人,一路行來,走過四個州府,花銷愈千萬。”
“這一座行宮,楠木做梁,白玉築基,浣州州牧薛乓澤向戶部批銀一千萬兩;商會百業,加耗三分,又籌了一千萬兩;各部搜刮的銀子林林總總再一千萬兩!三千萬兩除了造園子,半數都進了你好兒子裴宣的口袋。”
“撫北軍,滿額時二十萬軍馬,兩千萬夠十年的軍費了罷?十年!早夠把塌它打回喀拉爾山外,何至於邊線越戰越南,戍北百姓顛沛流離?”
弓兵手們緊了緊手上的長弓。
“也是,有飛鳶騎在,戍北兒郎還爭什麼,到底都是外姓家臣,我說得對不對,周將軍?”
周子衿麵無反應,敬德皇帝卻聽不得他在此口出狂言,挑撥他君臣關係,怒道:“放箭!放箭!”
奈何白辭身邊的死士們爭先恐後的搶上前去,將他護在中間。
亂箭之中,白辭不曾施予倒下死士一眼,依舊昂首闊步,聲音不疾不徐:“八月十五敕藍花月夜,你召見天下百姓,見百姓衣飾富貴,山呼萬歲,你走下禦階,問年老者是否體健,問垂髫小童是否讀書。可憐的陛下,你是否知道,你麵見的壓根不是什麼普通百姓,而是花一千兩銀子買一個覲見席位的浣州商戶!”
這不大的聲音落下,卻仿佛入敲磬一般震得敬德皇帝腿腳發軟,幾欲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