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夜食過醉八仙後,裴宛便以轎子將金喆送回家去。
她一回府,便打發人回稟太太自不必說,單說那太太劉氏,正坐在炕上與路老爹閒磕牙。
“兩個姐兒帶出去,到底給我增光,連大公主都誇她們的!我細瞧著,漫說那些樞密家的,儀製司家的姑娘,就是將軍的妹妹,她倆也不遑多讓。”
“隻可惜她們老子爹不像樣,”劉氏垂眼,睇了睇矮身坐在小杌子上給她捶腿的路老爹,嘖了一聲,“白身一個,將來孩子們作配,到底落了下乘……你說,咱們也捐個官兒當當怎麼樣?”
路岐山猛搖頭,“這可不成,麒哥兒他不讓呢!”
劉氏也氣餒了幾分,“什麼都聽他的,他自己的老婆還沒著落呢!也不希求多大的官階,哪怕是個員外郎也不成嚒?”
她悄悄地道:“那位張太太,喔,她夫君是戶部司儲主事,話裡話外透露給我,說眼下一千兩銀子就能買一個散秩員外郎——這是寄祿官,本身無職事,有什麼打緊?聽說如今朝中府庫吃緊,這些散秩閒官都是論價明麵賣的!咱們不買,多少人排著隊買呢!”
路老爹腿也不錘了,徑自將一串雞血玉的算盤珠子手串盤得格裡格裡作響,唏噓半晌,說出了實話:“你以為我沒琢磨過嚒?我也有錢,還想買個主事當當呢!可是麒哥兒幾次寫信,三令五申叫我彆做此想,說咱們老路家,天底下有名沒名的物件都賣儘了,也賺得幾世也用不儘的錢財。若再買官,便是‘既受大者又得取小也’,招人紅眼不說,水滿則盈,月滿則虧,焉知沒有盛極必衰之時!”[注]
什麼大呀小呀之乎者也的,想來是麒哥兒說給他的,劉氏撇了撇嘴:“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我聽不懂。”
“唉,就是說老天爺給人的東西都是有儘數的,又想家溫又想食厚祿,兩頭占好與民爭利,有悖天道。後來我想想,他說的話也對,我路岐山一輩子買東賣西,臨了臨了買賣做到朝廷頭上,這萬一損了陰鷙,祖師爺降下罪過,可怎麼是好?”
劉氏含了一口氣深深吐出,隻得道:“也是。”
路岐山便猴過來笑道:“兒女的造化都是天注定的,咱們走一步瞧一步……你今兒在那府裡,就沒遇上可心的人家?”
思及此,劉氏也歎息:“卻有幾家夫人來問她們倆是否定親,門第根基也不算末流,隻是要麼是庶出子,要麼年紀大了些,要麼尚是白身,連個秀才都賺不上……總之各有各的不如意!彆說蝶姐兒,就是配給二姑娘,我也不樂意。”
“噯!咱們不是那等會擇嫡庶的輕狂人家,大個三兩歲也不值什麼,要說功名,這不轉眼就會試大比了,屆時有多少年輕進士老爺橫空出世,隻要家風好人品敦厚,也就罷了。咱們慢等等,再相看想看!”
“老爺這話是正理,兒女親事上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劉氏忽兒想到一茬,提起來道:“老爺可知道‘十率府’是什麼衙門?”
路老爹不解,他暗忖這是大內的禁衛,忙問她如何。
劉氏:“我方才不是同你說過了,回府時二姑娘的小友來訪,特特請她下車賞燈遊玩。我因瞧著天色尚早,那位又是個威風凜凜的女將軍,想來無礙,便同意了。才剛想起來她自報家門,說是什麼十率府的……左衛率將軍,名喚柳兒。”
路老爹嘶嘶兩聲,不由疑道:“十率府左衛率?這是東宮的禁衛啊!喆喆……她怎麼跟東宮禁衛扯上關係了?”
劉氏也唬了一跳,忙道:“據二姑娘說,那位柳兒將軍是從彌臘時就與她一同起居的,麒哥兒在家信裡也提過,說她身邊有一位極妥當的侍衛跟隨著,就是這位——你忘了?”
“我沒忘,”路老爹搓搓頭皮,“隻是那侍衛出自東宮十率府?我想著橫不是他衙門裡不拘哪個吏役,才沒細問……”
一時千般想頭湧上心頭,路老爹正在地上胡亂踱步著,一旁的劉氏卻忽地打了個合掌,眼露精光:“老爺,你說會不會……二姑娘同太子殿下——?”
路岐山一瞧便知自己夫人心裡的想頭,頭搖得像撥浪鼓,“我連個六部主事都不敢肖想,你發的是哪門子夢呢?他們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能有什麼首尾?即便是有,那也得有機緣呐!喆喆這幾年一直在外頭,那位殿下可是一直在京師坐纛呢,簡直胡唚!”
劉氏左思右想:“也是呢,我一聽東宮就血湧上頭了,或許柳將軍本就是去鄴州出公差的,隻是跟麒哥兒順道罷了,她們倆又都是女眷,一同起居互相照應,也在情理之中。”
路岐山也頻頻點頭:“你一說我還想起來了,那勾欄裡不是天天唱‘踏莎梭河’嚒,戲文上可說了,太子殿下也曾出征過彌臘,這不是跟麒哥兒喆喆的行程對上了嚒!”
劉氏幽幽看了看路老爹,“那……這不就是有機緣了嚒?”
路老爹:“……”
路老爹猛地打了個合掌,在地上胡亂踱步,“這幾個小兔崽子,打馬虎眼兒糊弄我,尤其是麒哥兒,他肯定知情——”
劉氏道:“我這就找二姑娘過來!”
“且等等!”路老爹一刹那清明,忙止住了劉氏:“這會子找她,急赤白臉的,算什麼意思?你怎麼問,又叫她怎麼回?”
他又思忖了會兒,緩緩道:“況且,就算事有萬一,路家祖墳冒青煙,喆喆真得了東宮青眼,難倒咱們兩個老天拔地的還能找到皇宮大內去?且等一等,我這就寫信給麒哥兒,好好問他一問,再拿主意不遲!”
劉氏連連應是,心裡忽如其來的血熱一刹那冷了下來,思緒如撒開手的風箏,一會兒想是自己多心異想天開了,一會兒想若那丫頭果真好命一朝登枝成鳳,該當如何……東飄西蕩,百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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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節過後,敬德廿三年的秋闈徐徐拉開帷幕。
每到大比之年,九州四海的舉子便遠赴千裡來到京師,會試候榜,臨軒策士,沒個三五月功夫前程不能落定,因此數千學子全都流連京中,客棧旅店住得爆滿,章台戲院更是多了許多吟風弄月之輩。
眼下會試剛過,下了一場秋雨,天氣陡然涼了下來,京師各處廟門寺院的銀杏倉促染黃,引得四處撒歡的學子趨之若鶩。
白徵一大早攜了請帖匆匆出門,赴同鄉堂會。
浣州會館坐落在城西,靠近護國寺,推開二樓小軒窗,正好能看見寺院山門以及兩棵華蓋似的百年大銀杏木。
他一進來,便有人笑著相迎:“唷,是咱們姻國舅來了!”
時人隻聽過國舅,又哪裡聽過姻國舅的,不免細問,便有人連說帶笑道明緣故,原來這翩翩少年正是薛貴妃仲兄之內弟,隔著一層姻親,本來沒他什麼事兒,可巧考前有個舉子與他攀談,恭維他一聲姻國舅,不承想這一下竟叫出名堂來了。
白徵臉上一黑,怒罵道:“灌飽了黃湯,便拿我取笑,也才三兩月沒見,就打量我好忘性!”
他們忙道不敢,連連把這個小魔星讓到席上。
頭些日子在浣州雅集,年僅十五歲的白徵舌戰群儒,浣州書生聯手不能敵,被逼無奈叫了他好幾聲爺爺,這事兒大夥都還曆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