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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茂領著衣飛石在暖棚裡轉了小半天, 出來時天都黑透了。
趙從貴來稟報說太後賞了一鍋子山雞野菇湯來, 暖閣那邊顯然是先吃了。謝茂與衣飛石就窩在釀泉居裡吃吃喝喝泡泡湯,總覺得比拘束在太極殿裡愜意太多。
“小衣?來給朕捏捏肩。”
謝茂在湯池裡泡得筋骨酥軟,洗漱更衣之後就趴在軟榻上,肆意支使衣飛石。
他平時衣食起居都很照顧衣飛石, 隻有捏肩鬆骨的事喜歡差遣衣飛石來服侍。一則衣飛石自幼習武認穴奇準,二就是……這麼親密的接觸, 奴婢哪裡有心上人伺候得舒坦?想起在自己身上揉按喘息的人是衣飛石,謝茂沒鬆的骨頭就先酥了一半。
衣飛石這習武認穴拿捏的功夫也沒辜負多年苦練, 多看兩遍就知道怎麼伺候了。憑他的手勁兒, 替皇帝捏肩鬆骨都不費什麼力氣, 聊著天開著玩笑, 輕輕鬆鬆就服侍好了。
“是。”衣飛石也裹好燕居軟袍, 順手拿玉簪束起長發,坐在謝茂背後。
其實, 衣飛石此時還處於一種“陛下哄我玩兒”的狀態。
……這世上怎麼可能有畝產三十石的穀種?更讓他回不過味的, 是謝茂此舉的用意——刻意帶他到皇莊育種的暖棚,給他看填補天下饑荒的穀種。
穀種是真是假且不提, 單是給他看穀種的這件事, 本身就代表著皇帝很在意他的“忠心”。
皇帝殺宗室的暴行震懾驚動的難道僅僅是他衣飛石嗎?有這麼一位莫須有罪名就殺宗室的君主, 朝臣不害怕嗎?宗室不害怕嗎?擅傳謠言風聞的百姓不害怕嗎?
怎麼就不見皇帝去安撫天下人?皇帝隻安撫他衣飛石一個人。
這麼一個隱藏在皇莊裡的育種暖棚, 朝臣不知道, 太後不知道, 皇帝卻巴巴地帶他來看。
為什麼呢?
衣飛石其實理解這種心情。
若他自己所做的事可能會被皇帝誤解, 他也會傾儘所能、用儘辦法去向皇帝解釋。他可以不在乎世上所有人對自己的誤讀誤判,可他不想給皇帝留下壞印象。
不是因為得到了皇帝的喜愛就能得到西北兵權,就是單純地想讓皇帝繼續看重欣賞自己。
皇帝是君,他是臣。所以,他須求得皇帝的看重。所以,他被誤解時就應該竭力解釋。
皇帝想從他這裡求得的是什麼呢?什麼東西那麼重要,才讓皇帝這麼著急地向他解釋呢?
——忠誠嗎?
除此之外,好像沒有彆的、更體麵的解釋。可,衣飛石又覺得不僅僅如此。
若論忠誠,他父親衣尚予的忠誠比他的忠誠要緊得多,怎麼不見皇帝拉著他爹到暖棚裡看“畝產四千斤”的穀種?……難道皇帝覺得他比較好忽悠,那個聽著就像笑話的穀種騙不了他爹?
謝茂被心不在焉的衣飛石捏得肩骨都要斷了,哭笑不得地轉身:“越來越嬌氣了。不想伺候就一邊歪著,把朕肩骨當泥搓呢?快鬆手!”
衣飛石如夢初醒,慌忙起身欲拜,被謝茂一把摟在懷裡,問道:“想什麼呢?”
“臣在想畝產四千斤的穀種……”大概哄不了我爹。衣飛石默默將後半句咽下。
提起自己的專業,謝茂到底有幾分驕傲。往日都是跟太監、佃仆交代如何操作,佃仆裡也挑出了幾個頂頂聰明熟練的好手,可是,這種向下屬交代工作和與心上人分享成就的滋味,畢竟不同。
謝茂就摟著衣飛石絮絮叨叨,科普了一堆衣飛石完全聽不懂的專業名詞,暢想完穀種之後,他開始給衣飛石許願:“不是喜歡吃葡萄麼?下半年就有進化完全穩定的奶油葡萄了,清甜微酸,這麼大顆……”他比了比拇指頂尖的指節,“朕使人給你送。養在株上,半個月也水靈靈的。”
“再有你喜歡吃的柰子甜瓜,明年才能好。秋天先出一茬兒,就比從前進上的更好十分,也使人給你送。多吃柰子身體好……”想想不對,謝茂又改口,“過猶不及。以後每天吃上一個。”
他不住地說水果,又說用新進化的水果給衣飛石製七果茶,吹得天上有地下無的,那架勢,天下有了他謝茂,再不能有任何一個人餓死!
衣飛石明知道他說的是“假”的,被他摟著忽悠了幾次,還是忍不住相信了。
稻穀灑在地上就會生根發芽,不必施肥,不必灌溉,秋天就變得碩果累累。
沒有人會餓死。勤勞的農夫必然糧穀滿倉,無地的流民在路邊都能撿到被鳥雀拋灑在荒野裡自由怒放的野穀,山林中遍布鮮甜美味的果實……
“百姓都吃飽了,就會生事。”衣飛石認真地說。
他自幼生在軍中,見到的、接觸的,全都是刁民的至尊升級版。
一大群孔武有力、上過戰場、自以為老子能砍八個的悍卒聚集在一起,吃了飯必然滋事——衣尚予不可能不給部卒飯吃,他的選擇很簡單,天天出操。把所有部卒操練得欲生欲死,閒下來隻想吃飯睡覺,自然就沒有精力滋事了。
一幫子受過軍紀約束、知道軍法無情的悍卒,閒來無事都要搞點事,這天下所有人輕輕鬆鬆就能撿到飯吃,不必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土裡刨食,不必對抗天災人禍維持家業,整天都沒事兒做,天下難道不會大亂嗎?
這就是衣飛石眼光的局限性了。從現代來的謝茂微微一笑,說:“所有人都吃飽了,自然有人想吃得更好。”
在謝茂所在的時代,饑荒是不存在的。
不止沒有饑荒,他所在的星際聯邦還會派出遠行者隊伍,去尋找有文明的世界,幫助那個世界的作物進化,替相對原始的新世界解決饑荒問題——他就是遠行者隊伍的一員,文職研究員。
沒有人會被餓死。可活下來以後,人性總會驅使自己去尋找更多的東西,欲望無窮無儘。
能夠支持生理需要的食物遍地皆是,所有人都可以隨意采摘。然而,整天躺著吃救濟的人並不算太多。有追求的職業者會選擇工作,賺取貢獻點,換取更高層級的身份,購買更有價值的靈穀、靈植——人在沒吃飽之前,煩惱的不過是如何填飽肚子,吃飽之後,再麵對的就是整個世界的無數種誘惑。
衣飛石想了想,覺得皇帝答非所問,可是他也不想和皇帝頂嘴,就點點頭表示認同。
謝茂摸摸他的頭,輕聲說:“當糧食多到足以支撐天下人都不勞而獲的時候,是會出現一些問題。但,總不能因為可能出現的變數,就不讓人吃飽。”
不餓死人,這是謝茂的底線,也是他所修專業的職業道德。
“生而為人卻食不果腹,這個世道就不對。”謝茂說。
這句話把衣飛石說得憧憬又迷茫。
往前上溯數千年,從生到死不為飲食所憂患的“人”,又能有多少?
多少人一生都局促在饑餓之中,僅有成年、成婚時的寥寥幾次機會,能吃一頓飽飯?
衣飛石自己不缺錢,不缺吃食,可是,他見過太多饑民。農田就那麼多,農夫就那麼多,糧食就那麼多。官員要吃,富戶要吃,軍戶要吃,商戶要吃,有錢有身份的都要吃,剩下沒錢沒地沒身份的貧民自然就不能吃了——統共隻有那麼多,總有人吃不上。
那是僅靠衣飛石一人之力永遠也無法賑濟的饑餓,卻像是日升月落一樣欽定自然。
饑餓從古至今都沒消失,衣飛石也從未想過有一天它會消失。
他曾讀過皇帝放在潛邸朝聞殿裡的手卷,幻想過豐衣足食、糧穀滿倉的盛世,然而,他能想的也不過是大部分人的安定。——他再狂妄,也沒想過有一天,這世上會有人不必被餓死。他更沒有想過,皇帝會認認真真地說,生而為人卻食不果腹,這世道就不對。
……難道,人生下來就應該好吃好喝,一直到他死去嗎?皇帝竟然是這麼想的?
這一夜,就在謝茂照著現代的記憶吹牛逼,衣飛石則自欺欺人的憧憬中過去了。
——不管謝茂描繪得多麼美好,衣飛石也願意接受他的“忽悠”,然而,在衣飛石的心底,他根本就不相信會有謝茂講述的那種世界。
夜裡握著謝茂一隻手閉眼睡去時,衣飛石還自覺挺頑皮地想,若是生下來就有吃不完的食物,我才不去從軍打仗呢。我就找個地方窩著,夏天看雨,秋天賞月,沒事兒曬太陽,養上兩條細犬,混吃等死過一輩子……
謝茂親親他沉靜的睡顏,默默地想,朕答應過你,必會給你一個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