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陣風似的跑來,紅著眼睛,張開雙臂像老鷹護崽,奶聲奶氣的聲音毫無威懾力,卻讓徐海州為之一顫。
喬安第一次叫他爸爸竟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鄰居們七嘴八舌把王斌喊住,好在王斌這人還算有點良知,磚頭沒往小孩身上掄。
徐海州趕緊把兒子護在身後。
王斌停了下來,又氣又恨:“爸爸?”
他指著徐海州,咬牙切齒:“小崽子,他可不是你爸,你這是認賊作父你知道嗎?”
喬露緊趕慢趕追上來,把兒子牽住往後拽:“王斌,文化水平低就不要擺弄詞語了,很容易讓人笑話好嗎?”
小家夥緊張地揪住徐海州的衣擺,從他身後探出腦袋,用最慫的表情說出最凶的話。
“他就是我爸爸!”
“是個屁!他有哪點好?”王斌上下打量徐海州,除了一張臉能看,條件比得上他嗎?
“他當你爹能給你買新衣裳嗎?能天天給你吃肉嗎?能給你買餅乾買糖嗎?老子對你這麼好你就一點不喜歡我?”
“不喜歡你!”小家夥扭身抱住徐海州,“我不要新衣服,不要吃肉,我就要我的爸爸!你走開!討厭鬼!”
小孩子能分得清誰是真的對他好,王斌當初追求喬露的時候雖然也對喬安好過,但那些好都是有目的性的,他眼底的嫌棄喬安到現在都記得。
他的好是假的,是騙人的,這個叔叔根本就不喜歡他。
他還推媽媽下水,就像農村的陳二狗,他們都是一樣的壞蛋!
喬安童顏童語逗得鄰居們哈哈大笑,直說這孩子養得好。
“這孩子真懂事,還曉得護短。王斌,連孩子都嫌棄你,能彆來這兒找存在感了嗎?”劉曉紅嗤笑他。
王斌惱羞成怒,揚起板磚又要砸人,徐海州身體緊繃正欲對抗,那邊田家大姐走過來直接搶走了磚塊。
最快速的解決方式往往以最簡單的形式出現。
王斌懵了:“你他媽彆多管閒事!還給我!”
田嬸兒可不怕她,當初她當廠霸的時候這小子還在穿開襠褲呢!
“哎喲行了行了你!還想打我咋滴!大喜的日子彆給我搗亂,趕緊回家去!小心我告訴你老子!”
“你告啊!我現在還怕他不成?”早就不是三歲小孩了。
“行,你不怕,我怕!我現在就去叫你爸。”田嬸兒扭頭就走。
“艸!”見田嬸兒真去了,王斌下意識追出去,走到一半忽然停下,還挺會給自己找理由:“當著孩子的麵兒我不跟你動手,下次在街上見到我最好小心點!”
徐海州冷笑,濃密的劍眉覆蓋在高挺的眉骨上,單是站在那裡,便如一把出鞘的利劍,讓人不寒而栗。
“你最好真的動手。”
王斌冷不丁打了個顫,幾乎是跑著走的,方向不是繅絲廠,是王家大院。
……
也不知道田嬸兒是不是真的去找王斌他爸了,總之鄰居們的幫助還是讓喬露很感動的。
王斌的事兒在院子裡引起小範圍的討論,大夥兒圍了過來。
劉曉紅歎著氣:“也怪我,當初就不該看上他的條件把喬露介紹過去。”
其實主要也是王斌偶爾見過喬露,一眼就忘不掉,跑來劉曉紅這裡問她能不能給做媒,劉姐覺得既然他喜歡她,那應該會對她好才對。
哪知道,其實這狗啊,真改不了吃屎!
“不怪你,你也是好心。”陳嬸兒安慰她。
劉曉紅的婆婆馮奶奶,拄著拐杖挪著小步子走過來,她頭發花白卻梳得一絲不亂,衣服和臉都捯飭地乾乾淨淨,眼神慈祥溫和。
馮奶奶生了五個兒子,其中四個包括她的男人都是烈士,在這個院兒裡她是最德高望重的存在,她一發話,無端讓人覺得安心。
“放心,王斌那小子就是個紙老虎,安心跟徐小子過你的日子就是。”拉過喬露的手拍了拍,這樣寬慰道。
陳家嬸子也湊過來:“是啊,王斌就是個紙老虎,混不吝,有點臭錢囂張的很,你彆放心上。”
“他下次要再來,如果你男人不在就來找我們,我沒工作,天天都在院子裡待著呢!”胡家媳婦吳桂芳這樣嚷道。
喬露心口一暖,覺得八十年代的鄰居也太親和太溫暖了。
……
鬨劇結束後,喬安小朋友在家裡大哭了一場。
哭得傷心欲絕稀裡嘩啦,誰也不曉得他為什麼哭,明明徐海州也沒被打,媽媽也沒被欺負。
兩口子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尤其是徐海州,早在小家夥許多小細節中將他當成了親生骨肉看待,這麼一哭,心都碎了。
“彆哭,爸爸一定會讓你過上天天吃肉的日子。”
他的指腹不似喬露那麼柔軟,帶著點薄薄的繭子,有點粗糙,卻比喬露的暖和,摸在臉上熱乎乎的,特彆舒服。
喬安就著徐海州擦淚的動作蹭了蹭他的手,淚水很快止住了,但整個人還是十分不安,在徐海州懷裡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搖著腦袋。
“我不要肉,我要媽媽,我要爸爸。”小家夥缺乏安全感,稍微一點風吹草動就能讓他胡思亂想,
這下兩口子總算曉得,這孩子原來是被嚇到了。
喬露揉揉孩子的腦袋,安慰道:“不怕不怕,媽媽在這兒呢爸爸也在這裡,我們一直都陪著安安呀,沒人能把我們分開的。”
“我們安安是男子漢,這點小挫折難不倒你的,對嗎?”這是第一次喬安主動窩在徐海州懷裡,那樣柔軟的一團,奶香奶香的,男人心底軟地一塌糊塗。
喬安果然停止了哭泣,停下來吸了吸鼻子,鼻尖掛著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子,隨著他說話的動作一晃一晃:
“嗯……安安,安安想當男子漢。”
指腹將他睫毛上的水珠擦去:“男子漢才不會輕易被壞人嚇到。”
“嗯,我沒有被嚇到,媽媽。”喬安攤開手要媽媽抱。
喬露笑著接過兒子,親他:“我兒子真棒,剛才保護爸爸的時候好勇敢呢。”
小家夥害羞了,輕輕地說:“我、我不想他打爸爸,痛。”
“那你保護爸爸,不怕痛嗎?”
“怕。”說完想了想,喬安又搖頭,“我不怕,我是男子漢。”
“媽媽的寶貝是男子漢,媽媽好高興,安安最棒了。”喬露繼續親他。
“嗯!”小家夥用力點頭,他也覺得自己超棒!
見兒子這麼喜歡徐海州,喬露心裡美滋滋的,這不就證明娘兒倆眼光一致嗎。
“爸爸對我好,我對爸爸好。”看向徐海州時小臉紅撲撲的,略帶了點羞澀。
徐海州輕輕在兒子額頭印上一吻,這是父子倆第一回親密接觸。
喬安聞到了他身上獨特的味道,有彆於喬露身上的香香膏,他覺得爸爸的身上有一種更為醇厚的,像青草一樣的氣息,很好聞,是一種讓人心安的味道。
“能有你和媽媽,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
從沒有哪一刻徐海州這樣覺得,自己真是撿到兩個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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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的情緒來得快去地也快,哄好後就跟沒事人似地,捧著他的小金魚玩了會兒,玩累了又爬上床睡了一覺,醒來時喬露晚飯都做好了。
中午吃了肉晚上就吃素,喬露做了兩道菜,黃瓜炒雞蛋和白菜燉粉條,雖然沒葷腥,但喬露手藝好,父子倆吃得噴香,跟下飯館似地,沒一會兒就乾了個精光。
夜幕降臨,院子裡漸漸熱鬨起來。
這年代娛樂活動少之又少,大雜院裡的生活卻比筒子樓有趣。大家都是十幾二十年的老鄰居,隨便就著幾個話題就能聊得津津有味,男女老少聚在一塊兒不分彼此,熱鬨極了。
喬露被熱鬨的氣氛感染,正想帶著兒子去跟鄰居打招呼,喬安卻突然捧著肚子說想上廁所。
“媽媽,我想拉粑粑。”
說起來這時代喬露什麼都能忍,唯獨廁所,一想到就想哭。
和筒子樓一樣,上廁所還是得蹲在毫無**可言的公共茅坑裡。
公共廁所是這個世紀最為標誌性的建築,可以說包攬了七零八零乃至九零後普通人的童年記憶。
可不像三十年後乾淨的獨立隔斷間,這種公廁沒有**性,小水泥房裡每個坑位排排坐,隻要一蹲下,全廁所的人都能看見你的大屁股,雖說女廁都是女人,難免也會尷尬。更不用說這裡不通風,味道大得隻是路過都需要捂住口鼻才能忍受。
活在這樣的年代,喬露覺得現階段人生唯一的動力,就是搬進擁有獨立衛生間的房子!
“行,讓爸爸帶你去。”
小家夥下午雖然趴在徐海州懷裡哭了一場,並且願意叫他爸爸,但理智恢複後,骨子裡還是害羞的,有點不好意思。
扭扭捏捏跟個大姑娘似的。
喬露笑起來:“沒事的,快去吧,彆憋著。”
小家夥委屈地望向喬露:“媽媽……”
喬露語重心長:“媽媽是女孩子,不可以進男廁所的,安安已經是三歲的男孩子了,再進女廁所會被笑話。”
捏捏他的臉,笑道:“再說了,我們現在有爸爸了,當然要讓爸爸帶去啦,是不是?”
思來想去是這個理兒,小家夥蔫兒了,耷拉下腦袋:“那好吧。”
抬眼瞅一眼徐海州,他就站在一旁溫柔地看著他,那目光柔和極了,一瞬間給了他莫大的勇氣。
小家夥邁著小碎步走過去扯住徐海州的衣擺,揚起腦袋,奶聲奶氣的。
“我,我……爸爸我想拉粑粑。”
徐海州低低笑出來,揉揉腦袋,牽起他的小手。
“爸爸帶你去。”
父子倆頭一回在公共場合手牽手,這對喬安小朋友來說絕對是絕無僅有的奇妙體驗,剛開始有點不習慣,走了三四十米後逐漸沉浸。
爸爸的手好暖和,好大,超級大!比媽媽的大多啦!
他好奇地捏了捏,徐海州的目光猝不及防拉過來,嚇得他吐了吐舌頭,不敢亂動了。
徐海州唇角的弧度不自覺拉大。
行至院門口,小家夥忽然回頭望了一眼,喬露正站在屋門口目送父子倆離開。
喬安害羞地扭過頭,心裡喜滋滋的,步伐變得輕快,一蹦一跳地消失在喬露的視野範圍。
喬露噗嗤笑出來——這孩子,彆扭又可愛。
“喬露,彆傻站在那裡,過來聊天呀!”是田家嬸子。
喬露笑了一下:“好,等我洗了碗再過來!”
大雜院中心地帶種著一顆高大的枇杷樹,這果樹喜歡在冬天開花,尤其是這個季節,這會兒枇杷花開得正豔,奶白色的小花一朵一朵點綴在枝頭,格外漂亮。茶餘飯後,大雜院的居民鐘愛坐在樹下嘮家常。
“彆看這天兒冷,大夥兒圍在一起其實挺暖和的。”邊織毛衣邊嘮嗑,說說笑笑身體都熱起來了。
田嬸兒熱情地把喬露拉到身邊坐下,那邊有一塊長條板凳。
在場大多是叔叔嬸嬸輩的,年輕人都在家裡烤暖,僅有的小年輕是陳家嬸子的小女兒陳四美,瞧著十五六歲的模樣,蘋果小圓臉,單眼皮,穿一身碎花棉襖,看起來很活潑。
剛坐下來就聽見她嘹亮的嗓音。
“新媳婦來了!”
喬露衝她笑了笑,以示回應。
“你兒子呢?怎麼海州也不在嗎?”田嬸兒問。
喬露回道:“海州帶安安上廁所去了。”
“哦。”
喬露剛嫁進來,不止她對大家不熟悉,大家對她也不熟悉,這會兒坐在一起竟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能使勁找話題。
“你們倆父母都不在身邊,可是好特殊。”大雜院裡基本上不是四世同堂也至少有三代人,像喬露一家三口的情況不多。
喬露微微彎唇,撩開碎發:“沒什麼的,家裡人少挺清淨。”
田嬸兒笑起來:“太清淨就成冷清了!”
陳家嬸子點點頭:“是啊,太清淨也不好,你可彆害羞,沒事就出來多跟咱嘮嘮嗑,這沒什麼。”
“好。”喬露應道。
喬安的粑粑拉的很快,沒一會兒很快就被徐海州帶回來了,見到喬露,瘋也似的拔腿奔來。
“媽媽!”
小鋼炮一樣衝過來,喬露一個沒防備差點被衝倒了,還好隔壁有田家嬸子扶著後背。
喬安意識到自己差點犯了錯,吐吐舌頭,鴕鳥似的把頭埋進喬露懷裡。
“媽媽……”
喬露好氣又好笑地捏了把他的嫩臉:“拉完了?”
“嗯!”
“爸爸呢?”
小手兒指指身後:“那裡!”
喬露望過去,兩口子對視著笑了一下,徐海州加快速度大步流星走過來,在她身邊落座,繼而十分自然地摟住了妻子的肩膀。
這是兩人第一次在外人麵前親密,喬露起先愣了愣,有點不自然,猛然想起自己已經跟徐海州結婚了,他們倆能正大光明秀恩愛,身體便慢慢放鬆了下來。
清冽的香氣從他身上飄來,喬露心猿意馬,那邊嬸子們開始打趣小兩口。
“這新婚夫妻就是黏糊哈。”
“是呀,瞧這恩愛的勁兒。”
“要不然怎麼說新婚呢,你們剛結婚那時候不也一樣,誰也彆笑話誰哈!”
“哈哈哈——”大夥兒哄笑起來。
大雜院的嬸子們很會說話,氣氛越來越熱絡,就連喬露也漸漸放開,扭頭看了眼徐海州,他也正望過來。
兩人的手躲在棉大衣裡握了握,將他手心的溫度傳給她,如此隱秘的“秀恩愛”方式讓喬露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有點羞澀,也有點甜蜜。
喬安那邊也沒閒著,那邊陳家爺爺陳福貴一個勁兒地逗他說話,夾著個旱煙袋笑眯眯地看著他,時不時吐出幾口煙圈,熏得小家夥直往喬露懷裡拱。
“乖乖,咱院兒裡沒出過你這麼漂亮的閨女。”他摸了摸喬安的頭發感歎道。
喬露哭笑不得:“叔,我家這是男娃娃。”
“啥?男娃?”陳福貴狠吸一口煙,納悶道:“男娃娃臉蛋這麼白淨?嫩的跟豆腐似地。”
彆說粗糙的男娃娃了,就是大部分女娃娃都沒他這麼白嫩乾淨。
大夥兒笑得不停,說陳家老漢真是年紀大了,連男娃女娃都能看錯。
喬露無奈笑起來:“我就當您在誇他了。”
陳福貴哈哈大笑:“是是,是在誇他,男娃生女相好,招人疼。”
喬露慶幸喬安年紀小忘性大,要不然估計整個童年都要鬱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