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敲打(三)(1 / 2)

鹽商若蘭 大妮鴿鴿 35090 字 5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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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亮了。

楊家大少爺,也是唯一的少爺,楊老爺夫婦的獨苗,楊堃,死了。

雖說是舊病臥床,娶婦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來衝喜,但昨晚還能和新婦圓房,沾了血的喜帕拎出去給人看,今晨倏然歿了,楊老爺楊太太還是被噩耗震驚得五內俱摧。

紅彤彤喜氣洋洋的新房裡,嬌豔的新婦一身素衣,坐在床沿掩麵哭泣。床上直挺挺躺著一個身量不長的男人,臉上蒙著一條白絹。請來的郎中低頭束手站得遠遠的。

楊太太自打進了這間婚房,兩腿便軟得直戰戰,走不得路,一左一右扶著兩個老嬤嬤的手才勉強站穩。楊老爺作為家主,勉強撐住拐杖,哆嗦著手上前將那絹子揭開一角,沒敢細看便重重歎了口氣,目光帶到旁邊的新媳婦,唾了一口:“這媳婦,不祥!”說著拎起拐棍要打——已是打定主意要逼死這沒用的新婦,換個朝廷旌表的牌坊了。

誰知這新婦金氏看著嬌弱勝柳,聞言兩條柳葉似的細眉登時豎起,柳枝兒似的細胳膊一把劈頭牢牢攥住那拐棍,冷笑道:“媳婦並無過錯,公公憑什麼打我?說句不好聽的,官人這一向的身子骨什麼樣,公公婆婆心裡難道沒數麼?你們治了幾年沒治好的病,難不成真指望我來一晚上就給他治好了?有上氣沒下氣、早晚要死的人,死了賴我?”

楊老爺氣得渾身發抖乏力,要抽拐棍出來,竟抽不動,力氣還不如一個小腳婦人,氣得他鬆了手,指著新婦的鼻子罵道:“你……這叫什麼話?你這叫什麼話?你在娘家學的什麼禮數,進門第一天就敢跟公婆叫板!但凡你是個知禮的、有氣節,懂廉恥,便早該殉節,不是在這衝著公爹吹胡子瞪眼!”

新媳婦重重一撒手,楊老爺的拐棍“哐當”墜地,驚得楊太太劇烈地一抖,跌坐在地上。她好似剛剛從喪子的震驚中回過魂來,拍著地磚哭道:“堃兒喂……我的堃兒,你要沒走遠你回來聽一聽,你這一走啊,爺娘就被人騎在頭上欺負……你媳婦克死了你,又想氣死你爹娘了啊喂……”

“我克死了他?怎麼克死的?你們哪隻眼睛看見了?”還不等兩個老人爭辯,金若蘭口齒伶俐搶先道:“嗬,且不說我一個正青春的女兒家,搭上自己的一輩子給你家病秧子衝喜,乾乾淨淨的身子昨晚上給了個半死不活的人——單說我這肚子裡,現在沒準留著你們楊家最後一點血脈,你們就不該衝我這樣!”

楊太太越發悲痛,坐在地上哭得打嗝喘不過氣,吐字都吐不出來,誰都聽不清她哭喊的是什麼。身邊老嬤嬤薑氏看不過眼,不肯主人家輸陣,站出來道:“喲嗬,少奶奶,睡一晚就知道自己懷上了?個把月之後,還不知道這肚裡是結個黃瓜還是開個謊花,就提前先仗著自己的肚子,對公婆發起威來了!”

“但凡溫溫順順能做個好媳婦,我難道不想?可是自打今日二老踏進這個門檻,每句話都將我往死裡逼,我若再溫順一分,恐怕早就三尺白綾吊死在這了!”金若蘭“騰”地站起身伸手直直指著房梁,加上聲調音量越來越高,整個人都顯得高大了三分,星眼圓睜緊緊盯著他們:“我今日,還真就借著這肚子發威了。若是您二老不許,那現在便向郎中請一帖避子湯藥來,我二話不說喝下去,做個溫順兒媳婦給二老看看!到時候這房絕了嗣,看看二老省吃儉用攢了幾十年的錢到老給誰家花去,看看過繼來的假兒子假媳婦是孝順還是不孝順、給不給二老養老送終!”

滿屋子的人都靜了。楊老爺,楊太太,薑嬤嬤,賴嬤嬤,小婢女們,牆角站著的生怕惹火上身的郎中——連門外的幾個小廝都收了竊竊私語。適才幾個小廝還踮著腳在門口趁亂偷偷張望新少奶奶的模樣,現在知道這少奶奶厲害,各自交換個眼神,都縮回頭去,老老實實站在門後。

楊太太猶在埋頭哭泣,楊老爺卻是如被一頭冷水猛然澆醒:子嗣,家產。

雖然希望微薄,但若是堃兒真能留下一點骨血……不光老兩口往後的日子能有個盼頭,苦心經營一輩子的家產也不至於白白被侄子族人們分去。

想到這,楊老爺的語氣便緩了緩:“誰要認真逼死你來?隻是嫌你一個後生媳婦,說話太衝,不尊老敬老,管教你幾句罷了。否則將來出去見人,不隻是丟我楊家的臉麵,你自己被人暗地裡笑,也沒麵子。”

若蘭能屈能伸,也就坡下驢,低頭福一福身道:“有勞公爹教誨。”

場麵一時安頓,楊老爺才想起角落裡的郎中來,扭頭看向郎中。郎中便稟說貴府大少爺血氣枯竭雲雲——按理說,病人昨兒不該行房,但這話郎中咽進了肚裡。此時若說出來,男人的死便徹底算在了新婦的頭上,這楊家少奶奶將來沒有活路了。

郎中如此體貼細致,倒不是純因為心善,隻是楊老爺楊太太來之前,他先收了少奶奶心腹丫頭的一錠鋥光瓦亮的銀元寶,又收了少奶奶嫵媚含春的一笑。這一笑,令他想入非非。

楊老爺聽他說完兒子的死因,歎道:“堃兒病了許多年,幸虧張神醫調理,近年來才漸漸有了起色。最後能多陪我們老兩口幾年,再留點骨血,已經是有賴老天垂憐、神醫妙手了。現在他已去了,勞神醫再賜幾副上好的種子丸藥,給媳婦固胎。”

“好說好說,”張臻彥答應得痛快:“定要保令郎有後。”他恭恭敬敬低著頭弓著腰,說這話時眼角偷偷往新床邊一瞄,正與少奶奶飛來的眼神對上。他走家串巷慣了的,難道還不知道這一眼的意思?當即心中大喜,口中連連應承,更許諾道:“為保少奶奶懷上,除了種子丸藥,我每日午晚來府上兩趟請平安脈。”

楊老爺楊太太和新婦一同謝過他。

楊家報喪不多時,族裡聽說消息,亂哄哄一群人簇擁著族長楊鎮鄂來幫著張羅喪事。

楊鎮鄂一來,灑了幾滴眼淚,說了幾句場麵話,叫底下子侄“按祖宗規矩儘心儘力幫襯著辦”,便扭頭看了楊老爺一眼。

楊老爺楊太太後頸皆是驟然一緊,忙雙雙謝過眾人。眾人也懂得察言觀色,道過“節哀”便散去做事。楊老爺夫婦忙引族長下樓去正堂,吩咐人給族長“再上好茶點來”。

“銳弟啊,”落了座,楊鎮鄂叫得也親切:“這新媳婦,你是打算……”

楊希銳道:“張神醫說是有宜男相,我想著,等一個月後喪事辦完,再看她是怎麼個守節法。”

楊鎮鄂抬手端茶,放在唇邊抿了抿:“嗯……也行。也是個辦法。隻是你可得將籬笆兒紮牢了,免得她起了彆的心思。堃兒的身子,昨夜做不做得那事兒……”他瞄見楊希銳臉色轉陰,忙打住,大聲啜一口茶,以緩尷尬。

喝了茶,起身道:“喪事族裡照應著,你和弟媳婦都節哀罷。我改日再來看你。”

新房裡,一眾丫鬟小廝手忙腳亂給死了的少爺擦洗淨身,擦洗到襠下時,見一根細長的小棍子直挺挺撅著,原本眾人都怕沾死人晦氣,看到這裡,一個個忍不住竊竊發笑。

小廝德順偷偷瞄了一眼新寡的少奶奶,眼睛睨著丫鬟書琴,小聲笑道:“這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呐。”

書琴向來和他有些收尾,兩人打情罵俏慣了,今日卻灰著臉悶聲沒應他。

德順起初納悶,越咂摸越不對味,忽然惱道:“你勾搭少爺來著是不是?”旁邊另一個年長些的小廝嘉洲忙喝止他:“越說越沒正形了!少奶奶跟前這麼放肆!”他原是楊堃貼身的書童,地位便比其他人略高些。

眾人偷眼去瞧少奶奶,見若蘭正支肘半倚在桌邊坐著,一雙丹鳳眼正靜靜看著他們。

剛領教過少奶奶在老爺太太跟前的厲害,眾人都不敢惹她,忙低頭做事。

忽聽得少奶奶聲音不重不輕地徐徐說道:“手腳快些,等屍身僵硬了,不好穿壽衣。”眾人被她驟然這一句,嚇得後脊梁骨一陣涼,打一個激靈,忙不迭應承道:“是,遵奶奶的吩咐。”

什麼女人,能坐在離屍體不遠處,不慌不張地說這樣的話?仿佛見慣了死人一般。想想不免毛骨悚然。

明明是舉人家的女兒,按理說該是終日閨閣繡花讀書,處事嬌滴滴的才是。

第2章

彆說是楊家的下人們害怕,金家陪嫁來的丫鬟迎春心裡也直打怵。

昨兒傍晚,花轎載著小姐停在楊家大門口,楊家代少爺拜堂的小廝一手抱著大公雞一手打起轎門簾子,小姐扶著她的手走出來,跨過馬鞍和火盆,進了門,天井裡還擺著一個簸箕。

司儀請新娘子上簸箕,說要站個半炷香,這是楊家曆代的規矩,新媳婦要“磨性子”。

“磨性子?”小姐冷笑,低頭從蓋頭縫下看見那簸箕,一腳踹翻:“我倒是有空在這‘磨性子’,不知道屋裡的那個命夠不夠長,夠等我磨完這性子!到時趕不及洞房,他家絕了後,你擔責?”

小姐緩緩轉頭,掃視一周。雖蓋著蓋頭,她看不見眾人,眾人也看不見她的表情眼神,凜然之氣卻令人懾服。

當時她偷眼去看楊家二老,二老氣得臉色青白,卻不敢拿小姐怎麼樣,隻得擺擺手,叫人撤去簸箕,進行下麵的流程。

彆說是外人,縱是她從小服侍小姐,也第一次見這樣的陣仗,被小姐嚇得不敢動彈。

而剛剛,她想上前幫楊家的幾個仆從一起收拾姑爺遺體,被小姐製止了,小姐說:“你等會兒還要去接冰玉來,彆這會兒沾了晦氣。”也是淡淡的語氣。冷漠如冰不說,好像區區一個死人嚇不到她似的。今早發現姑爺死時,小姐就隻掉了一滴淚,隻有一滴,靜靜地從右眼滑落,不聲不響順著臉頰流下來。她一絲絲慌張、一絲絲害怕都沒有,鎮定得仿佛不是肉胎做成的有七情六欲的人,等到公婆進來,才拿帕子捂著臉大哭——這些淚顯然隻是打定主意哭給人看的。

小殮畢,屍身以白布蓋了,將移至樓下靈堂。若蘭一麵起身相送,一麵小聲吩咐迎春道:“我聽見冰玉來了,你悄悄的接她來,不必旁人看見。”說著起身去將床上的床單被褥都揭下來扔到地上,叫楊家的丫鬟把它扔出去,換新的來。

“小姐……冰玉?”迎春蹙眉問道。

“怎麼了?”

“冰玉……”迎春還是一臉疑惑。

“就是家對門白家大小姐,她來看我,難道不行麼?”若蘭不耐煩,笑道:“你這丫頭,陪嫁進楊家,難道沾了他楊家人的傻氣?怎麼腦子不靈光起來。快出去,把冰玉迎進來。”

迎春將信將疑出門去,一腳剛跨出門檻,白冰玉便到了。若蘭站起身,笑著請她坐,叫迎春出去守著門,彆讓外人打攪。

冰玉長得跟若蘭樣貌相似,仿佛親姐妹,氣質卻截然不同。一樣的柳葉彎眉,若蘭眉梢高挑,冰玉眉尾低垂;一樣的桃花眼,若蘭眸光熠熠,冰玉脈脈含情。

此外另有一處不同——冰玉沒裹小腳,靠穿高底鞋裝作裹了。此事隻有若蘭知道,旁人一概不知。

兩人見了麵,兩雙手搭在一處,緊緊握著,冰玉從外麵來,手涼滋滋的。若蘭先開口道:“又不是你家有白事,你穿得這樣素做什麼,白白沾了晦氣。”

冰玉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這般境遇,難道我還能穿一身花枝招展來見你。看你受苦,我心裡難過比你更甚。”說著掉下淚來。

“彆為我落淚,”若蘭笑著抬手為她揩去淚痕:“我無依無靠,隻有你,現在跟你說掏心窩子的話——說真的,我心裡其實絲毫沒什麼。他本就是素昧平生一個陌生人,不曾有什麼情分,他死不死,與我何乾呢。”

冰玉握著她的手撫摩著,歎道:“可是官人歿了,你這一輩子,可怎麼辦呐。想想就替你犯愁,愁得腸斷。”

“愁什麼?”若蘭笑道:“能怎麼辦,就怎麼辦。我在家做閨女時,一切都是哥哥說了算。他拿我換彩禮,我念著母親還在他手上,靠他供養,隻得嫁了。現在我出嫁從夫,丈夫死了,再沒人做我的主,何嘗不是一件好事。這楊家隻剩下一對昏悖的老頭老太,要想不被族裡那群貪吃的狼撲上來啃淨骨頭,他們隻能靠我和我肚子裡的孩兒。你沒看見,他們一開始氣勢洶洶擺開興師問罪的架勢,我隻幾句話,他們就消停了。”

“你這孩兒……”冰玉手摸上她腹部,歎道:“現如今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可怎麼靠得住。”

“你怎麼也跟著糊塗?”若蘭冷笑道:“男的就靠得住麼?我從小到大,眼前過的這些男的,親疏遠近四民百業,長輩平輩小輩都有,有幾個真正頂用?我若得了個女兒,我也能找著路子活。”

冰玉歎道:“罷,你是有主意的。隻是你選的這條路,多麼險呐。一步不慎,掉下懸崖。”

若蘭道:“我自從被我哥哥許了這門婚事,就早被他推到了懸崖邊上,每走一步路,都是求生。”她說:“我盼著多幾個人幫我,但既然沒有,我有你陪我,便足夠了。”

“我隻恨自己力薄。”冰玉又滾下淚來,兩人靠在一處依偎著。

冰玉在房裡不知呆到幾時,迎春沒見著她走,若蘭便叫迎春進來,重新為她妝扮過,下樓。楊老爺和楊太太在商量喪事辦法,卡在了孝子摔盆一節上。

因先前的衝突,二老聽見若蘭下樓,也裝作沒聽見沒看見。

若蘭站了站,見二老看都不看她,也不流露惱色,扮一個柔婉模樣兒,抹眼淚道:“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媳婦實在不忍心看官人沒個孝子摔盆,叫族親鄉親們看笑話。”

楊太太耷拉著一張臉,眼角耷拉,唇角耷拉,匆匆抹去眼淚,說道:“公婆說話,輪著你插嘴?你不忍心看他沒孝子摔盆,怎的,你現生一個出來?還是喪事不辦,等你幾個月生了再辦?肚子是個空心的實心的還不知道呢,話倒是多!”

若蘭摸一摸肚子,說道:“官人臨終有幾句遺言,想讓我轉達給婆婆,婆婆可否借一步說話。”

第3章

先前若蘭報喪時說楊堃是睡夢裡去的,此刻又說有遺言,楊老爺楊太太交換了一個眼神,楊太太便將信將疑地走上樓去,若蘭隨後跟上。

進了房,若蘭將身後門掩上,上前去扶婆母坐,楊太太甩開她的手,自坐了,說道:“有什麼話,就說。”

若蘭便抹眼淚道:“官人實在是純孝之人,臨終念念不忘母親,生怕母親吃虧,所以專門囑我和母親私下說這話。”

慈母多敗兒。楊堃生前跟“孝順”二字實在不貼邊兒,仗著父母心疼他生病,待父親母親從來都沒好聲氣,吆三喝四,再沒一句話體諒父母辛苦,反倒怨詈母親將他生得體弱。

但溺愛兒子的楊太太卻一廂情願肯信若蘭這句“純孝”的說法。

楊太太聽了,眼裡便不住地滾下淚來,若蘭上前去給她擦淚,她也不再推拒,任若蘭幫忙擦。

若蘭見此,知道婆母態度已軟了三分,嗚嗚咽咽啜泣道:“官人說,他遺憾不能給您養老送終,想著,若我能生下男兒便省事,若我沒懷上或是生下女兒,請母親從自個兒娘家選一個男孩子來養在我膝下。”

楊太太眼淚停在眼角,蹙眉道:“哪有這樣的道理?”

若蘭道:“古往今來,收養子,從來都不看姓什麼的,無論之前姓什麼,收進來改姓便是。”

楊太太道:“既然他堂兄弟們家裡有孩子,何不過繼個同族的孩子來,非要過繼外族再改姓?”她雖本姓焦,卻是一門心思為姓楊的考慮,內心也認自己是楊家人。

若蘭道:“收一個同族的孩子來,若他進來隻管貪走家產,卻不孝敬您二老,到時鬨出什麼事,您想,族裡長老們會站在哪邊?恐怕要麼是不沾手,要麼是和稀泥,要麼是欺負咱們家隻剩老人寡婦,偏幫養子的本家,好從中分成謀利。彆忘了,他們跟咱們是同族,跟那養子家也是同族。到時候誰來給咱們主持公道?難不成去衙門告官?告官怕也是一樣結局,隻不過事情鬨大、加倍丟臉,而且還要額外破財、到處打點。另外,官人還為您慮到了一層——白事裡,不吉利的話我本不該說,可官人讓我轉達,我也隻能照說了——官人說,您的身子骨比公爹好十倍不止,將來多半是公爹走在您前頭。萬一公爹不在了,誰還真當您是楊家人?就算您矢誌守寡,那養子真的甘心養著您一個外人?若那人將咱家的錢全都卷回他本家去,甚至將您從宅子裡攆出去,您連吃住的地方都沒有,到時向誰喊冤?整條村子都是楊家人,楊家人護著楊家人!”

若蘭托詞是丈夫教她說這些話,楊太太聽到這裡,也不疑自己那兒子何時有了如此的心計和眼光,隻道是兒子表麵粗鈍,原來如此為母親計之長遠。

若蘭一麵觀察著婆婆的神色,繼續道:“可若是從您的娘家收養個孩兒來,和您血脈相連,自然是無論公爹怎麼樣,那孩子都更以您為先的。咱家的幾兩銀子現下被族裡一雙雙眼睛盯著,都想瓜分,您的娘家本來或許能以一句‘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來撇清乾係,不管您,可若有他們的孩子進來,將來能承繼家產,您娘家必然要出力護著您,跟族長他們抗衡。咱們這才好將您和公爹將來養老的指望給護住了。退一步來說,若這孩子長大之後不孝順,到時您想反悔也容易,那時去請族裡來主持公道,同姓對異姓,咱們隻要許給他們一點好處,他們便肯出力,將不孝子逐出門去。一言以蔽之,這是個兩相製衡的理兒,將您娘家牽扯進來,圖的是和楊家相互抗衡,您和公爹好在中間借力周旋,保晚年安穩。”

焦氏思索許久,覺得媳婦說得在理,便道:“可你公公那裡,他怎麼能答應?”

若蘭道:“母親心裡看哪個孩子合適,將名字說給我,我去告訴公公,說是官人遺言。”

焦氏道:“雖是堃兒遺言,但涉及他們楊家的家產族產,他心裡對我有防備,未必肯聽。就算是堃兒在時,也得以他爹的話為準,何況堃兒已去了。”說著又掉淚,哭道:“兒啊,你怎的就去了,你去了,誰來給你娘撐腰……”

若蘭輕輕拍著她的背,說道:“母親放心,公公若不聽,相公在天有靈,自會勸他聽。”

第4章

楊太太回去和楊老爺說,楊老爺果然不聽,當即大鬨道:“你就知道你娘家!以前暗地裡拿了家裡多少東西塞給你那些兄弟們,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罷了,現在這種主意你都敢出?你在肖想些什麼?”

楊太太便哭鼻子抹眼淚道:“媳婦說了,這是堃兒的遺願,你罵我做什麼?”

楊老爺道:“這媳婦鬼心眼子忒多,她說是堃兒遺言,就真是堃兒遺言?怕不是她自己知道沒懷上,所以哄騙了你,來給她自己找後路。朝廷旌表節婦,能撥幾百兩銀子,你可彆糊塗蒙了心,被她騙。最多等她三個月,三個月後沒有喜信兒,她不殉節也得殉!想想她那會兒當著丫鬟小廝們給我難看,我就氣不打一處來!現在她又鼓噪你!”

楊太太沒什麼主意,被楊老爺罵了一頓,就不再作聲。

怎知半夜祠堂裡“哐啷”一聲巨響。

守靈的小廝被吵醒了,睜開惺忪睡眼,扶著牆站起身來,去向正堂發出聲響處瞧,就著油燈的微弱光亮定睛一看,嚇得“啊”地尖叫,向後連連倒退幾步一屁股跌倒在地上,腿軟得怎麼都爬不起來,也死命用四肢推著地往後倒退。

陸續有彆處的家丁聽見動靜來看,也都嚇得不輕。

驚動的人越來越多,動靜越來越大,最後把楊老爺楊太太也驚醒了。

兩人換好衣裳隨下人們趕來祠堂看,先是在外便聞見一股撲鼻臭味,心中已道不妙,待走近些,看清發生何事,險些雙雙暈倒:隻見棺材蓋開了,掉在地上,棺材裡探出半截身子兩個手來,皮膚灰白,已經開始腫脹變形,而棺中的屍身半坐著,雙手扒著棺木沿兒,是個欲爬出來的姿勢……

楊老爺當即白眼一翻就暈了過去,楊太太見兒子變成這副恐怖模樣,又是害怕又是心疼,嚇得待在原地六神失主,雙眼空了,嘴張著,整個人木頭似的直筒筒一動不動,仿佛魂魄出竅。

這是若蘭後腳趕來,見公婆暈倒一個、嚇呆一個,連忙指揮下人們將二老服侍著送回房安寢,去請張神醫來,再叫人把屍身放回棺內,棺蓋扣上。

小廝們縮得遠遠的,你推我搡都不願上前去扣棺木,若蘭怒斥道:“去!家裡拿錢養著你們,做什麼用的?去!”

小廝們仍是腳底生根一般不敢動。

若蘭冷冷一笑,自己走上前,從懷裡取出帕子墊著手,伸出一個手指將楊堃的頭頂一推,那身子便往後倒回棺材裡。若蘭將帕子扔進棺內蓋住他的臉,轉身睨向眾人道:“這下敢了麼?你們不來給他加棺,不怕他再出來?七八個活人,還怕一個死人不成?”

眾人麵麵相覷,終於有幾個膽大的,你拉著我我拉著你,上前去將棺木抬起,蓋上。蓋棺時因眾人都忙不迭地撒手,棺蓋落下時重重“砰”的一聲。

若蘭旁觀,隻是輕蔑冷笑。

小廝們蓋上棺蓋還不放心,以眼神相互推來推去,推出謝嘉洲來,請示若蘭道:“按理說現時還不該上釘子,但夥計們來請少奶奶個示下,為了老爺太太的安泰起見,不如提前砸幾個釘子,免得再驚著二老。”

若蘭道:“按理說,我是不能做這個主的。可若我不摻和這件事,你們也不敢向東家提,隻能白白擔驚受怕。罷了,等老爺醒過來,我去同老爺太太說。”

眾人連忙謝恩。

若蘭抬起手臂,示意迎春扶她去看楊老爺楊太太,迎春剛剛目睹了小姐驚世駭俗的舉動,一時還不敢去扶,定了定神,才伸出手來。

畢竟是在半夜裡,張神醫遲遲沒能到。若蘭到楊老爺楊太太房裡時,下人們剛給楊老爺掐人中掐醒,楊太太則坐在那裡,癡癡望向前方,還沒回過神來。

若蘭先走到楊太太跟前,接過她手裡呆呆捏著的茶杯,含上一口,說句“媳婦冒犯了”,對著楊太太一噴,噴得楊太太閉眼打了個激靈,抬手去抹臉,才算還魂。

楊太太清醒過來,想起適才見過的場景,難過大哭道:“我的堃兒,我的堃兒沒死!”一麵說著,一麵捱掙著要起身往房外衝,被若蘭按住了。

若蘭抹眼淚道:“母親,官人確實去了,剛剛隻是心願未了,才起身來。媳婦已安撫了他。”

“安撫”這兩個柔和溫暖的字,落進周圍的小廝丫鬟耳朵裡,皆是激起他們脊梁骨裡一陣透心涼的寒戰。

楊太太茫然望向四周道:“真的?”

小廝丫鬟們沒有敢不連連點頭的。

楊太太又問若蘭:“堃兒是什麼心願?”

若蘭泣道:“還是白天裡和母親說的那件事。”

楊太太便恨道:“都是他爹這個老糊塗……”說著慢慢扶著若蘭和丫鬟的手,站起來,挪動去床前看楊老爺。楊老爺仍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一對略帶渾濁的小眼睛睜著,卻不轉。

楊太太哭罵道:“都是你!你害得堃兒走都走不安寧!”

若楊堃還活著,楊老爺或許罵他一句“逆子”,如今他不在了,死者為大,楊老爺罵不出口,隻得跟以前無數次一樣,從了這母子倆,幽幽開口道:“就……遂了你們的願……”

若蘭在旁親手擰了濕手帕,遞給謝管家,管家上前給楊老爺擦臉。若蘭柔聲道:“來請老爺的示下。既然如今能遵照官人的心願,想必官人能走得安寧了。棺木蓋子看著不太堅牢,但也不好再搬挪更換了,下人們的意思,說是不如提前落釘,媳婦不敢自專,來請老爺定奪。”

楊老爺疲憊不堪,隻抬起手,虛弱地擺了擺。若蘭便回身給了謝嘉洲一個眼色,示意他帶人去辦。

若蘭和焦氏又服侍老爺子喝了幾口熱薑湯順氣,張神醫才到。

進門目光先不自覺地落在了一身白衣、容光照人的少奶奶身上,然後才忙不迭地趨步向前,給楊老爺和楊太太分彆把脈。

楊老爺沒有說詐屍的事,隻搪塞說夢魘受了點驚嚇。張神醫早在來前聽去接他的小廝透露過實情,但他隻裝不知,開了些寧神的藥,又行針。

給楊太太看診完,張神醫道:“既然來了,便也給少奶奶請個脈罷。”

若蘭看向公婆,楊太太點了下頭,若蘭便來神醫對麵坐下,伸出雪白的腕子,擔在脈枕上。

張神醫便伸出三個手指,按在她脈關,按一按,鬆一鬆,挪一挪位置,再按,指尖借機輕輕撫摩幾下。

少奶奶低頭垂著眸子,他看不見表情,但隻要少奶奶沒有任何推拒的表現,他便知道少奶奶心裡是認可了他的作為,再聯想今早少奶奶打量他的眼神,想必更進一步的事,他也是十拿九穩、馬到成功。

好巧不巧,他給少奶奶把了脈、開了藥,楊老爺開口,說神醫深夜勞頓,如果不嫌,便請在客房宿一夜,彆急著回去了。

第5章捉奸

“啊——————”尖利的叫聲劃破夜的黑幕。

這一聲尚未能將疲憊的楊家人喚醒,緊接著陣陣喧嚷,嚷著:“快來人呐!非禮,非禮——”越嚷,人越來越多,開始嚷作:“來人呐!殺人了!殺人了!”

楊家眾人忙碌了一天,又度過了驚心動魄的一夜,重新熄燈睡去,原以為總算可以得安寧一覺,怎知後半夜,後院又鬨將起來,燈火重新被迫點得通明。

少奶奶的房中,早上剛抬出去一個死人,現在地板上又躺了一個死人。

未進門,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

床邊地下,張神醫衣衫略微淩亂,有些撕扯痕跡;大張著嘴,嘴角的血將花白胡須黏成塊,眼睛瞪得溜圓,一臉驚恐,喉嚨上插著一根金簪。大約是當時鮮血四濺,眾人進房時,隻見不但地上鮮血成泊,帷帳桌椅,乃至房梁上都濺了血。

少奶奶坐在床邊,一身寢衣,領口被扯破了些,一手掩著,另一手捏著帕子抹眼淚。

見公婆來了,哭道:“父親母親,您二老可要為媳婦做主呐……若不是為了肚裡官人這點血脈,媳婦就……媳婦就……”

楊家二老,自從昨天清早喪子,忙辦喪事一日,夜間受了大驚嚇,尚未合眼幾刻,本就已神枯心竭,幾乎丟了大半條老命,結果驚醒又是一樁血案。

此刻看見地上駭人慘狀和哭哭啼啼的媳婦,二老的精神皆到了崩潰的邊緣,若蘭也意識到今天連著幾劑猛藥或許公婆的身子吃不消,忙悄悄遞給迎春一個眼色,讓她上前伺候二老,怎知迎春這丫頭剛剛目睹命案已經嚇破了膽,魂飛魄散,眼珠子直勾勾一絲一毫都動不得,彆說是收她的眼色,就算她上前打她一巴掌,她都未必能覺得痛。幸而楊太太身邊的嬤嬤得力,鞍前馬後照應著,又是扶著站穩,又是撫背順氣,又是端茶倒水,又是請示報官。

管家人還算老成,帶著幾個小廝將場子看住,派人先告知族長一聲,好做商量。

於是若蘭專心坐在那裡哭,等族長來了,開始尋死覓活。

楊家今夜兩番動靜,周圍幾戶都聽見了,至此紛紛趕來看熱鬨。

等楊鎮鄂到時,小樓的樓梯連同樓下都站滿了人。

族人聽說族長到了,給族長麵子,從樓梯退下來,讓出道兒。楊鎮鄂聞著血腥味兒和人群的汗臭氣上了樓,淡淡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和血跡,將房裡打量過一遍,心裡約莫有了數,踱來向楊老爺說話,問是怎麼回事。

楊老爺說不出話,楊鎮鄂去看楊太太,楊太太也是隻有鼻孔嘴巴出氣進氣,一點出聲的力氣心氣都沒有。

他待要去問管家,床邊坐著埋頭哭的新媳婦嗚嗚咽咽道:“族長可得替我家做主哇!我嫁進了楊家門,生是楊家人,死是楊家鬼,生死都不能叫外頭賊人侮辱!否則,丟的是楊家的臉麵……官人呐,你害得我好苦,你丟下我,害我被賊人惦記……這人是我為你守節才失手殺了的呐……官人……我若不是為了護住你這點骨血,我一個弱女子,可怎麼打得過這賊人……我若不是為了護住你這點骨血,我就隨你去了呀官人……官人……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想著為你守一輩子寡,好掙個名節,讓咱楊家麵上有光,怎麼就這麼難呐官人……”

楊鎮鄂聽明白了。

他原有兩條路:一條,是將案子簡單定為殺人,然後借著這樁案子,索性將這新媳婦乃至這老兩口逼死,那麼這家家產便儘數充作族產,但張神醫家或許要鬨,鬨,或許鬨走的錢更多;一條,是幫著楊希銳家擺平這樁案子,趁勢為新寡婦金氏討朝廷恩典,表彰為節烈貞婦,如此既堵住張神醫家的嘴,省去很多麻煩,還為族裡掙了臉麵和銀兩,更顯出他族長的能耐,於他自己的威望更是有益。

張神醫家小門小戶,整個村子都姓楊,一村人欺負姓張的孤兒寡母,還不容易?

當著眾人的麵,楊鎮鄂做主報官。

天亮後,知縣楊鎮淮親自帶衙門的仵作、巡捕、典史還有幾名衙役趕到。楊鎮鄂帶著眾人將族兄迎進來,楊老爺楊太太和若蘭和家仆們跪在小樓下恭候。

仵作上樓驗屍,確認張神醫是死在當場。

案情倒是簡單易懂:深更半夜,張神醫不睡客房,卻往少奶奶房裡去,顯然是有奸情。而他死時外衣仍好好兒穿在身上,顯然是少奶奶並未與他通氣,而是矢誌守節,所以反抗時失手將他殺死。至於張神醫是怎麼上樓來的……

迎春那丫頭被衙門的人吆喝著,至此總算回魂,哭道:“少奶奶當時口渴,房裡沒有茶水,叫奴婢出去取些來,奴婢心想很快就回來了,所以走時沒將門鎖上,便被賊人鑽了空子……”

“不是串通?”楊鎮淮拿出縣老爺的官威,濃眉一皺,眉心擰出一個“川”字,眉毛一抬,額頭現出一個“王”字,嘴巴一抿,兩個鼻孔大氣一出,嘴邊咬出一個“令”字,嚇得迎春跪在地上隻知道磕頭說“奴婢不敢”,若蘭忙也哭著幫她:“請青天大老爺明鑒,民婦這丫鬟,前兒才隨民婦陪嫁到楊家來,總共不過昨日早晨官人剛走時見過那賊人一麵,前半夜家裡出亂子、請賊人來給老爺太太看病時見過一麵,總共兩麵,如何串通。這一天下來,為了官人的事,府裡的人忙得腳不點地,就算丫鬟迷了心竅,又哪裡有時間串通。還望大老爺明鑒。”

楊鎮淮發過威,知道已令諸人明白他並不好糊弄,就收了威風,拈須點頭道:“量也不敢。”又看著楊鎮鄂道:“依本官看,此案案情已清楚明白,隻是還需人犯與證人過衙門細細審問,才好最後落定。”

楊鎮鄂自然知道楊鎮淮看他是什麼意思,忙抱拳打拱道:“縣太爺明鑒。隻是這家媳婦新寡,受了驚嚇,家裡二老又正是需人伺候的時候,愚弟的一點拙見,不如就……這家人一向老實安分,納糧出徭役都從來不躲不賴賬。請大老爺給這家一個恩典。”又遞眼神給楊希銳。

楊老爺忙扯著楊太太跪了,磕頭道:“謝大老爺的恩典!小的們必定感恩戴德,好生孝敬!”若蘭也忙跪了。

楊鎮淮便擺擺手。

楊鎮鄂又道:“這金氏,為夫守節,不知道朝廷……”

楊鎮淮道:“確實需有朝廷的彰表才好。”由朝廷旌表金氏為節婦,便相當於給這樁案子定了調,就不怕日後張臻彥家鬨事翻案了。

楊鎮鄂忙替楊希銳一家謝恩。楊希銳一家也忙謝恩,謝過大老爺,等恭送大老爺離去,又謝過族長大人。

衙役和家丁丫鬟們收拾完屋子告退時,東方天際已經發白。

張神醫的家人估計很快就要到了。

等天亮,若蘭還要去亡夫靈前哭靈。

但她將迎春也遣出去,用濕手巾擦了擦臉和手,躺回床上,睡了嫁進楊家以來第一個安穩的覺。

至少在接下來的六個月裡,她的命暫時保住了。

第6章回門

若蘭醒來時,看見冰玉坐在床邊,正看著她。仍是穿著一身極素淨的衣服。

見她醒了,冰玉沒有笑容,眼神不去看她,垂著眸子,幽幽道:“你現在,連人也殺得了。”

若蘭道:“我沒有辦法。我要活下去。若不是他自己起了邪念想占我便宜欺負我,他也不會死。”

冰玉道:“你開了這個頭,以後,你還有什麼不能做的。一條人命……你,你從前見了個蟲子都怕,連隻蚊子都打不死,現在能殺人了……若蘭,你……你活下來了,張神醫家剩下一個年過半百的寡婦,你讓她怎麼活?”

若蘭道:“她有她的活路。我力量微薄,隻能勉強顧一顧自己,顧不得她。我一個望門寡都能活,她還有個已成家立業的兒子可以依傍,怎麼就活不了?”

“你若執意要這麼做人,我沒什麼好說的了。”冰玉起身要走。

若蘭掙起身子忙去抓她衣袖,一個不穩,身子歪下床去,重重摔在地上。地板上猶有昨夜未洗淨的血跡。

若蘭不顧疼痛,隻定定看著那暗紅發黑的血漬,說道:“冰玉,如果我說,我除了這麼做,想不到其它活路,你能原諒我麼?如果我說,我不殺他,將來你會在這地板上看見我的血,這麼說,你能原諒我麼?”

冰玉站在那裡,默然片刻,說道:“我談什麼原諒不原諒,原諒不原諒你,那是張家人的事。”

“我隻在乎你怎麼看我。”若蘭仰頭望著她道。

“你怎麼活,歸根結底,都是你的事。”冰玉說。

不歡而散。

冰玉走後,若蘭沒來得及多想幾刻心事,便聽見樓下陣陣嘈雜。果然是張家來鬨。

若蘭推開窗,望向樓下,見一具僵直的屍身蒙著白布被人抬回楊家院子裡,攤在地上。屍體邊跪著一個白衣老婦,由一對披麻戴孝的青年夫婦左右攙扶著,嚎哭得昏天黑地,身後跟著七八個青壯男子,舉一對竹竿兒挑著白布橫幅,上寫著“草菅人命”四個簸箕大的墨字。

若蘭靠在窗框邊,冷眼看著。

看著楊老爺楊太太縮頭烏龜不出麵,隻讓嬤嬤和管家帶家丁出來頂著。

看著楊家的小廝從邊門偷偷溜出去搬救兵。

看著細長石板巷子裡一個個楊家族人抄著長棍鐵鍬氣勢洶洶趕來鎮場子。

看著縣衙裡的捕快衙役奉命趕來拿人。

看著張家人被打、被驅逐、被押出楊家大門。

看著張太太被踢,被踩,最後幾乎是被抓住肩膀拖行數丈扔出門去,花白的亂發在風中飛舞,白衣衫在推搡拉扯間破碎汙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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