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敲打(三)(2 / 2)

鹽商若蘭 大妮鴿鴿 35090 字 6個月前

“冰玉,”若蘭心裡默念:“我就是不想要這樣的結局,所以才……如果我不那麼做,今天被人在地上踐踏的,就是我。”

張太太伏在地上捶地哭天,哭得撕心裂肺。

雖然張臻彥不是好人,但或許張太太對他有幾分夫妻真情。

她的哭聲震得若蘭心口嗡嗡響。

若蘭將窗扇合上。

梳洗罷,弄出滿麵淚痕,再下樓,去公婆麵前請安。

不等公婆開口,便先哭道:“媳婦當時一心為守貞節,原想著就算拚一個死,也絕不辱沒了楊家和官人的名聲,怎知失手闖下如此大禍,險些將父親母親也牽連。若不是父親母親出麵護著兒,兒必是早被逼死了,官人的血脈就也留不下了……”哭畢起身,在二老麵前磕頭。

縱然楊家二老對這媳婦無甚好感,經了這整整兩日的事,也已乏了,沒力氣處置她。且這媳婦竟然拚死為了堃兒守節,實在出乎二老意外——看昨日早晨廝鬨的架勢,原以為是輕易不肯就死的,沒想到竟能為了貞節而行如此剛烈之事。如今她既然已經掙回朝廷旌表,那就無須再逼死她,不如留著,讓她伺候他倆養老送終,再讓她做些女紅活計,補貼家用。既然已花費彩禮買回這麼一個人來,就要物儘其用。若能生個孫兒,自然是意外之喜,若沒有懷上,也可以再收養個小孩子到她膝下。照顧小孩這樣的累人差事,還是讓這年輕媳婦來做的好。

楊太太因先前若蘭關於她娘家養子的那番話,腦筋比丈夫先轉過彎兒來,便換作溫和些的態度,說道:“沒想到你對堃兒這般有心。罷了,你一個婦道人家,不容易。”一麵抬手去扶她,一麵扭頭看向丈夫。見楊老爺微微點了下頭,楊太太手上就多使一點力,將媳婦攙起來。兩旁的嬤嬤也忙上來幫忙扶。

落座。若蘭又問公婆的安。楊太太精神衰弱,楊老爺略康健些。若蘭便說:“這幾日,媳婦來伺候母親罷,嬤嬤們雖然儘心,到底年紀大了。”楊太太略作推辭,便答應了,問她:“你的身子如何了?用不用再找人來給你把脈,吃些種子安胎的藥?”

若蘭微微垂首道:“經了昨兒的事,媳婦想著,既然現下沒有不舒服,便不請人來看了。郎中來,就算沒有歹意,也招惹嫌疑,惹人閒話;若請醫婆,雖然沒有這種顧慮,但這些人走街串巷,嘴巴不嚴,我一個寡婦,還是顧惜名聲的好。隻要三個月後叫人來試一次脈,看有沒有懷上,就行了,平日裡早晚的問脈還是省了罷。”

楊太太歎道:“難為你了。”

今日按禮要回門。楊太太道:“我們這裡倒不攔你回去,隻是不知你娘家那裡有沒有忌諱。”

若蘭道:“縱然娘家哥哥有忌諱,也由不得他。媳婦嫁進了楊家,就是楊家人,走到哪裡都是楊家的臉麵。若不行回門禮,街坊四鄰便將咱們看扁了,還以為咱們家沒人,今後必要欺侮咱們。”

楊老爺吭聲道:“咱們這媳婦有幾分本事,就去吧。”雖然半帶嘲諷,刺她昨日待公婆潑辣失敬,但意思上卻是點頭允了。

為著臉麵,楊家給若蘭備的回門禮不算寒酸,按夜郎的地方規矩,該有的各色餑餑衣裳鞋襪被褥都有,還有雞鴨各兩對,雞蛋半筐,雪花白糖二斤,冰糖二斤,紅薑糖磚二斤,銀酒壺一個,配四隻鍍銀銅酒盅。回門時除了叫迎春陪著,還叫薑嬤嬤一路跟轎,四個小廝抬禮物,連上雇的外頭轎夫,一共八個下人。

穿街走巷到了金家門口,若蘭吩咐四個小廝在門前打橫一字排開,請薑嬤嬤上去叫門。

薑嬤嬤對楊家忠心耿耿,此時鉚足了勁兒不想輸陣,深吸一口氣,舒展筋骨,壯足聲氣,上前叩門,叫道:“楊家少奶奶回門歸寧,大舅哥在家麼?”

金家昨日收到喪信,金子傑夫婦便嫌晦氣。雖說為若蘭訂親時,就知道楊堃是個短命鬼,但沒想到妹子竟晦氣到成了望門寡。原指望妹夫在一日,便沾妹夫家一日的光,怎知妹子一過門便克死丈夫,他一天光都沒沾著。

也不知楊家打算如何處置這妹子。到時候錢怎麼分。

起初以為是妹子殉夫之後就有錢拿,後來半夜出了那樁殺人案,似乎楊家已將事情擺平,這下看來不必殉夫也有朝廷旌表,但這旌表封賞的錢恐怕楊家是沒理由分給金家的。

沒錢拿,這妹子守寡便隻剩下純純的晦氣,而沒有半分好處。楊家眼看著是要走下坡路的,留著這麼一門親戚,將來不但不能幫襯金家,恐怕妹子還要伸手往娘家要錢。就怕到時候母親心軟,又拿錢出去給外人打水漂。

此時楊家人來叫門,丫鬟送秋來問,金子傑和媳婦周氏相望一眼,各自臉色都不好看。周氏將嘴一癟,眼睛撇開去,望地上唾了一口,金子傑便站起身來,重重歎一聲,倒背著手,走出去應門。

先從門縫裡往外看一眼。

門縫外堵著一個身材高大、不矮過莊稼漢的老嬤嬤。老嬤嬤挽著個鬏兒在頭頂上,插著一支八九分重的牡丹花頭大銀簪子。一張滿是皺紋的大臉盤子,描著烏青的細眉,嘴笑眼不笑,嘴唇彎著,是有喜事的模樣,眉頭緊擰,倒像來吵架的。

金子傑犯了猶豫。

若蘭雖沒下轎,隔著轎簾和一扇門也知道自己哥哥的尿性。她坐著不動,不急不躁地等著看戲。她對哥哥失去興趣,但想看看楊家嬤嬤辦事的能耐。

薑嬤嬤第二遍拍門,叫道:“楊家少奶奶回門歸寧,親家母在家麼?”

金子傑在門內聽了,心裡便有些不樂:金家的當家人現在是他,楊家嬤嬤搬出母親來,這算什麼事?沒把他放在眼裡,以為他做不了主?街坊四鄰聽了會怎麼想他?

這時老母親王氏在屋裡已聽見了。金家院落三進,自從金博文去世,金子傑就借口母親出門方便,將王氏從第三進的正房遷去了二進院的東廂房裡。

若說心疼不心疼女兒,王夫人心疼。可望門寡終究是不吉利……而且她還得看兒子的態度。養老的是兒子,她得聽兒子的。

兒子若不讓妹妹進門,當然不好。但若兒子決定不讓妹妹進門,她也做不了什麼。

王氏走出屋來,走到一進二進之間的垂花門,又走回二進院裡,扶著牆站著聽外頭動靜。

若蘭在轎子裡,靜靜地寒了心。

雖然一切都在意料之內,無論是哥哥嫂子,還是母親,全部在意料之內。但恰恰因為不出意料,她才更寒心。

“算來也是我犯賤,明知道他們是什麼樣子,還非要試探,非要死心不可。”她心道。

薑嬤嬤第三遍拍門,待要張口,若蘭叫道:“嬤嬤回來罷,許是家裡人都出去了,沒人在家。”

嬤嬤聽命走回轎邊,金子傑從門縫看見了外麵一字擺開的禮物,心一動,想都沒想,手腳利索開了門。

“正在裡頭和內人說起妹子,沒聽見外頭門響。”金子傑道。

“把禮物都抬進去罷。”若蘭吩咐道。

嬤嬤和迎春打起轎簾,扶了若蘭出來。

金子傑眼巴巴目送著四個小廝進了門,轉身向若蘭道:“回來了?”待要打疊起個笑,想起長兄如父,他是一家之主,又端起威嚴來。

若蘭一麵扶著迎春的手邁過門檻,一麵淡淡道:“娘和哥哥嫂嫂還有勳哥兒近來好麼?”

金子傑道:“都好,都好。”

若蘭進了門,轉眼看見垂花門邊立著母親,母親扶著青磚門框正淚眼汪汪看著她,她心一軟,便掉下淚來,快走幾步,撲進母親懷裡,放聲大哭。

王夫人撫拍著女兒的背,哭道:“我苦命的兒啊……苦命的兒……你爹爹走時對你牽腸掛肚,他若在天有靈,知道你如此命苦,他心都要碎了……”

金子傑慢慢踱上來,拍拍母親的肩頭,又拍拍妹妹,安慰道:“彆哭了,當著楊家人呢。”拱著母親和妹妹去二進正堂去坐下。

這時周氏已在後院點過禮物,見禮物雖不算貴重但也稱得上豐厚,迎出來道:“哎呀,妹妹回來了,剛剛還和你哥哥念叨呢,想著是時候該回來了。”

若蘭微笑點點頭,問:“勳哥兒呢?上學去了?”

周氏道:“嗯。”

忽然聽得後院“咚”地一聲響,像是什麼箱籠墜地的聲音,又聽得一個男童尖利的嗓門大嚷:“哼!沒有一樣我愛吃的!我不愛吃禽鳥,不愛吃糖!”

若蘭聽見了,冷冷翻個白眼。

周氏訕訕道:“年紀越大越不好管了。”

若蘭笑道:“勳哥兒從小就沒好管過。”因合家都慣他,隻有若蘭不慣他,他和若蘭最不對磨。

周氏原本就是為了那四擔禮物才賠笑,見若蘭不給她麵子,便收了笑,黑臉坐在丈夫旁邊。

若蘭打發嬤嬤小廝轎夫們去門房坐著歇歇。

按禮節,彆家的仆人上門,該有一筆賞錢,至少該有些茶飯吃。若蘭知道哥哥嫂子不會想給,打發走楊家的下人,叫迎春來,從懷裡取出一個荷包,倒出幾塊小碎銀子,給她道:“你拿去給他們,就說是親家母賞他們喝碗茶的。”

周氏笑道:“給我我去置辦就是了。”待要起身從迎春手裡接銀子,屁股已抬起來些,見若蘭冷笑,才覺丟臉,又慢慢不露痕跡地坐回去。坐不多時,借口身子不爽快,回房去了。

母親問若蘭官人的喪事。若蘭一一答了。

哥哥問她將來的打算。

若蘭說,打算守寡,若是自己有孩子,便好好生養,若是沒有那個緣分,公婆便抱養個孩子到她膝下。

“所幸親家公親家母仁厚。”王夫人閉目合掌,念了句“阿彌陀佛”。

哥哥又問:“昨晚那樁事,朝廷旌表,能給多少錢?”

若蘭道:“說是能有幾百兩的牌坊錢。”

“能到你手上多少?”

若蘭便笑:“等打點完縣太爺、族長之後還剩下多少給楊家,尚未可知,剩下那些,公婆能分多少給我,我怎麼知道?”

哥哥便道:“你拚死掙來的,該給你些。”

若蘭看楊家的人都不在,說道:“嫁妝沒被他們弄去便不錯了,還指望他們給我錢。”

金子傑急眼道:“楊家雖然這幾年走下坡路,可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算計你一個寡婦的嫁妝?”

若蘭笑道:“他們連我的命都算計著呢,還不敢算計一點嫁妝?”

金子傑聽了,便沒好氣地瞪了母親一眼。

當初他就知道衝喜沒有好果子,不肯多出嫁妝,都怪母親舍不得女兒,從私房錢裡陪送了一套銀鎏金的頭麵,還有兩床綢緞麵的被褥、兩套綾羅鞋襪。現在可好,眼看著都要成了楊家的東西。

若蘭見他那樣對待母親,心中又悲又怒,笑道:“不過哥哥若肯為我撐腰,大概他們也沒那麼敢。”

金子傑道:“他們姓楊的是望族,樹大根深,哥哥是有心,可怎麼為你撐腰?”

若蘭道:“越是大族,越要臉,哥哥到時候若肯舍了臉麵同他們鬨一鬨,還是有勝算。就算不刮下他們二兩肉,至少也能刮下一層皮。”

若蘭暗諷他不要臉麵,金子傑卻沒聽出來,撚著下巴上一點胡子,沉吟道:“到時候還得靠你在裡麵照應著。”

若蘭笑道:“哥哥放心。我必然計劃穩妥了,才叫人給哥哥報信。隻是哥哥到時候彆膽怯,否則錯失良機。”

金子傑答應著。

這時送秋來報說王家表少爺來了。

王夫人和金子傑不約而同看了若蘭一眼。

王夫人道:“你現守寡,不如回避罷。”

“表哥來得倒巧。”若蘭向哥哥道:“我正想著,咱們家人丁到底還是少,將來有些時候還需表哥幫哥哥一起做事,事情才容易成。”

金子傑一聽,便叫人請表少爺進來相見。

王永熹進來,給姨母請了安,見過表哥表妹。

看若蘭時,眼神閃閃躲躲的,又想看又不敢看似的。

王氏見他如此,心下更是難過。

隻差一點兒。

要不是當初金博文沒看上永熹,到最後都不想把女兒許給他,或許女兒便不必被嫁去楊家衝喜。永熹再有不好的地方,也好過楊家那個死人吧。

永熹問若蘭的好,說些安慰的話。

若蘭隻低頭用帕子抹眼淚。

永熹知道她處境艱難,心如刀割,身子便坐不住,想走。

若蘭道:“身子似有些不爽快,出了昨晚那樁事情,在楊家不好請醫生,勞煩永熹哥哥替我診一診罷。”

金子傑道:“說不定是害喜。”

王夫人道:“害喜難受也得是懷孕一兩個月的時候,現在哪能不爽快。”

金子傑堵了她一句:“你懂什麼。”

王夫人便不說話。

永熹起身走到若蘭身側,若蘭將手腕給他。

永熹低頭看著她潔白的腕子上纖細的青色紫色脈管,指尖輕輕搭在她脈關,閉上眸子。熟悉的觸覺令他心生傷感。

但他很快睜開眼,無比驚訝又無比疑惑地望向她。

若蘭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

怎麼會……竟然……

這一刻他不知道是該怕,該悲,還是該喜,但很快巨大的喜悅席卷了他。

她有了他的孩子。

如果是男孩,那會是一個能繼承楊家家業的孩子。

他發達的機會來了。

第7章孝子

永熹道:“蘭妹妹既然在婆家就醫不方便,不如每次回娘家就給我來個信兒,我過來給妹妹瞧瞧。”金家和王家住得近,隻隔著兩條巷子。

王夫人道:“咱們這片兒房子密,人多眼雜,怕是不好。”

金子傑道:“妹妹是朝廷旌表的節烈,還怕人說?”

王夫人便不再言語。

若蘭道:“昨兒將張神醫家得罪狠了,怕是會被他家盯著。若被抓著破綻汙蔑,鬨到州府去翻案,就不好了。”轉眸望向永熹道:“表哥放心,若有需要表哥幫忙的地方,我一定不跟表哥客氣。”

“彆客氣,彆客氣。”永熹說著,目光垂在她小腹上。

有了這個孩子,他心想,便把表妹的心牢牢拴在他身上了。

若蘭回了楊家,當晚便搬了鋪蓋去睡在楊太太的拔步床外頭,和迎春照顧她服藥安寢。

薑嬤嬤賴嬤嬤年紀大了,眼花手抖,偶爾有些地方疏漏,若蘭心細手巧,都能照顧周到,將楊太太伺候得妥帖舒服。楊太太躺在床上,聽著媳婦躡手躡腳洗漱收拾,動作比拈針還輕,心想,也算“不打不相識”,起初以為娶了個潑婦回來,正愁怎麼辦,誰知她竟如此賢良,心中稍稍寬慰。

第二日,為楊堃“送三”。族裡治喪的子弟送來些紙紮車馬,供他上路升天時用。楊老爺為他請僧眾念經禮懺,又放焰口救度惡鬼,以此為他積陰德。

送三之後,楊堃的魂魄就算走了,之後就要出殯。

陰陽先生給算的吉日是在四天後,剛好是頭七。

楊家背靠大族,抬棺的人不難找,麻煩的是送葬時,夜郎城的規矩一般是長子打幡在前,次子抱靈牌,此外還需子孫來摔盆。像楊堃這樣早夭的或是無後的人,往往是過繼個人來做孝子孝孫。就算不過繼,請人幫忙也要慎重,這個人一旦抱過靈牌摔過孝子盆,將來就有身份,能對家務事插幾句話。

經過了那晚棺木大開的事,楊老爺已經答允從焦夫人的娘家選人,隻是怕族裡不允。

若蘭將利害關係對公爹重新說了一遍,又道:“當年周太/祖郭威就是收了皇後的外甥柴榮做養子。皇帝都能收異姓養子繼承江山,為何咱們平頭百姓不能?且那晚官人為了這樁心願,特意還魂,當時動靜那樣大,想必早傳得族裡人儘皆知,大概沒人敢逆著官人遺願的。”

楊老爺重重歎了口氣,答應去跟族裡說。

焦家人來楊府吊唁時,楊太太早跟娘家放出風去,如今丈夫正式點頭,楊太太便叫人召兄弟來商議。

焦世進接著信兒來得倒快,坐下便道:“姐,我和媳婦、兒子兒媳婦都商議過了,把彬兒給你也不是不行,但也不能白給你。”

楊太太心裡一驚:竟是被媳婦算著了。

便按若蘭教她的,說道:“怎麼白給了?改姓之後,隻要好生孝敬長輩,將來就能繼承這一家的財產。”

焦世進道:“萬一你那媳婦有了呢?你再把彬兒退回來,那彬兒走這一趟,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白折騰一場?”

楊太太道:“到時等彬兒大了,他因有這摔盆孝子的一層關係,便來這府裡做管事。”

焦世進“嗤”地笑了一聲:“管事?才拿幾個錢?還得出力。”

楊太太又道:“那便立一個契,將來彬兒大了,我家出錢為他捐一個功名。”

焦世進道:“何必那麼麻煩?還要等十來年。既然要花錢,何不現在就給?”

楊太太道:“你要多少?”

焦世進伸出一個手指頭。

楊太太氣得發抖,半晌,冷笑道:“一百兩?去育嬰堂或是找人牙子買幾個都夠了!你走罷。”端茶送客。

“哎——”眼看著繼承楊家家業的機會要從眼皮子底下溜走,焦世進忙伸手攔:“姐我也不是那個意思……”

“你是什麼意思?”楊太太盯著他那還沒來得及完全縮回去的一個手指頭。

焦世進低頭看看,沒意思地動動嘴皮子:“十……十九兩。給我十九兩銀子就成,給孩子做身新衣裳。到時候你把彬兒退回來,我也不怨你。”

楊太太蒼老的心裡一陣涼。不過她其實早先也知道自己的弟弟是什麼樣的人,也就見怪不怪,叫賴嬤嬤那十九兩銀子來給他。

賴嬤嬤抓錢向來很緊,揀了三個銀錠子,又用小剪子剪了不多不少四兩銀子,一分一錢都沒多給。

焦世進接在手裡掂了掂,又用牙咬了咬,舌頭嘗著銀子味兒,待要笑嘻嘻,心裡又有點嫌少,於是便半笑不笑地揣進懷裡,說道:“中午彬兒睡晌覺時,就把他抱過來。”

焦世進走了,楊太太坐在圈椅上,流淚歎氣。

薑嬤嬤賴嬤嬤忙上來勸。

楊太太接了帕子,抹一抹眼淚,歎道:“將來……恐怕靠誰,都不如靠媳婦了。”

若是弟弟選第一樣,楊家的家財將來都掐在彬兒手裡,下人們外人們必然也爭相給彬兒送好處,何愁他沒有好日子過?可是弟弟不選。

若是弟弟選第二樣,這捐功名的價碼一天天水漲船高,將來楊家出上千兩銀子給彬兒捐個功名,不但名聲好聽,彬兒有功名在身,在外行走時好處也是實打實的。可是弟弟不選。

她這弟弟,是又沒良心,又貪財,又膽小,又沒遠見。

兒媳婦沒見過她這弟弟,竟都算著了。

賴嬤嬤道:“薑媽之前去少奶奶娘家看,看著金家也是不怎麼打算給少奶奶撐腰的,少奶奶隻有老爺太太可依靠。老奴估摸著,既然少奶奶聰明能乾,太太好生籠絡她,她是能一心一意在楊家過日子,將來確實能做個依靠。”薑嬤嬤也附和。若蘭來替兩位嬤嬤值夜,兩位嬤嬤念她的情。

賴嬤嬤話裡那個“也”字令楊太太略有些不快。但多年主仆,她知道賴氏沒有壞心,便沒有計較,隻歎道:“是這個理兒……再看看罷,看看這個人到底怎麼樣。”

第8章摔盆

小孩子的眼睛,清澈像鏡子。

不管多麼聰明的小孩子,因年紀小、閱曆淺,心裡的聰明也會被大人從眼睛裡窺見,就像乾淨銅鏡上,落一丁點兒灰都清楚顯眼。

何況彬兒那孩子,顯然不算十分聰明。

若蘭第一眼看見他,便看穿這孩子在家時,祖父母、父母是怎麼教他的:必是囑咐清楚了,來是為了錢來的,將來要拿了錢走。

小孩兒圓眼睛裡,黑瞳仁像兩汪清可見底的泉水,泉水底下各放著一個銅錢。

若蘭原意,是抱養的孩子越小越好,最好剛生下來一張白紙不記事兒,大不了摔盆時讓人抱著他就是了。但焦家最小的便是彬兒,便隻得用他。

小孩兒十歲,大眼睛小鼻子,樣子倒算漂亮,白白嫩嫩一團孩氣,才隻到若蘭胸口高,小小年紀離開爹娘到了姑奶家,也不哭。當然,也憋不出笑——還沒到能假笑的那個年紀。

一來到,就被管家帶下人簇擁著換了一身白的孝子衣裳,然後去楊老爺楊太太還有少奶奶麵前磕頭,嘴裡蹦出大人教的話,說要竭力孝順,然後又去亡故的養父靈前磕頭。

之後去宗祠,由族長楊鎮鄂主持著,行了過繼的大禮,改名楊誌彬,入了族譜,給楊氏列祖列宗磕了頭,又回了楊希銳家,重新給楊老爺楊太太若蘭還有楊堃牌位磕頭,這次磕頭,就改口叫爺爺奶奶和爹娘了。

當著眾人,若蘭攬著他,撫著他頭頂,抹眼淚道:“好。有你,官人就有後了。”

楊老爺楊太太又悲又喜。

晚上一同吃完了第一頓團圓飯,小孩兒已累壞了,楊太太叫嬤嬤送彬哥兒去房裡歇。

彬兒的住宿安排在楊太太處的暖閣裡,若蘭則搬回自己房裡睡去。

不讓孩子跟若蘭睡,一則是因為年紀相差得少——若蘭隻有十七歲,彬兒則已經到了懂事的年紀,不宜再住在一起;二則是楊太太的私心,想將這孫兒籠絡住,讓孫兒一定跟自己更親。

如此安排是若蘭所樂見,因此十分順從。為表親善,撥了原本在楊堃這房伺候的丫鬟書琴去照顧彬兒起居。

又一件大事辦完,若蘭心頭稍稍鬆了一鬆,回房早早洗漱,躺在床上,心裡想著冰玉。

冰玉還是沒有來看她。大概是還沒有原諒她。

自從父親去世、哥哥當家,她就隻有冰玉了。

如果這個世界上,連冰玉她都失去,她也能活下去麼?

若蘭定定地盯著床頂,這張據說有一二百年來曆的鐵力木雕花拔步床的床頂上,原本油亮的古木被歲月剝去了光澤加深了紋路,像一個美麗婦人皺紋日漸深刻的臉龐。

“冰玉,才四天,”若蘭對著麵前隨微風搖曳的光影,幽幽道:“跨進這家家門,才四天,我像熬過了四年似的,就累了。往後,若沒有你,我該怎麼撐下去?”

死,她決不死。

可是活,她沒有方向。

現在命是保住了,但她還遠遠不能懈怠。

她知道她還有很多事要做,但她不知道做那些事到最後有什麼意義。

活著,為了什麼?

如此辛苦地活著,為了什麼?

為了不甘心。

為了不認命。

為了——她想要做自己的主。

為了——她想恣意儘情地活一次。

想到這裡,她心裡默默道:“冰玉,就算你再不來看我,我也活一個好樣兒給你瞧瞧。”

四日後,發喪出殯。彬兒在靈前乾號著摔了盆,一手舉著幡,一手抱著牌位,一路送靈。楊堃的棺材從楊家抬出去,一路抬到宗族墓地裡。

此後便隻有逢七時需要行禮,其餘日子,若蘭便在自己房裡念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給公婆請安,很少下樓;除了彬兒來請安,她也不在房裡見旁人。

若蘭的身孕已經有了兩個多月,但明麵上才剛成親不久,因怕人看出端倪,所以才終日躲在房中不出門見人。所幸腹內孩兒懂事,不常令她犯惡心。

楊老爺和楊太太不知情,見媳婦深居簡出,很是滿意,覺得媳婦這守節的態度極鮮明,在族人親戚們麵前將若蘭嘖嘖稱讚。

而冰玉始終沒有來。

給楊堃做完了四七,楊太太商量媳婦,過幾日請個郎中來看看。

因有張神醫那樁案子在,有名有姓的醫者都不來。好不容易經人介紹,請來一位馮醫婆。

馮醫婆一把脈,就說是喜脈。

楊老爺和楊太太當時正眼巴巴在旁邊看著,聽見馮醫婆報喜,喜得二老眼淚縱橫,相擁而泣。

若蘭一麵帕子半掩著麵,作喜極而泣狀,一麵偷眼從指縫看見彬兒站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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