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曆二年年底,趙禎在汴梁舉行了盛大的宴會,慶祝新的一年到來。
從早上開始,城裡就變得十分熱鬨。
西水門魚街,辰時梆子敲響的時候,洪文從他那個破舊的小院裡走出來,他還是一身長衫,衣服卻是新的,走路一瘸一拐。
剛出門,就能夠感受到撲麵而來的一股魚腥味,就像是浸泡在魚池裡。
街對麵就是賣活魚的人,用淺抱桶盛裝,把魚用柳葉間隔串起來,放在桶中,用清水浸養,或者沿街叫賣。
每日一早,單是東京城西側的新鄭門、西水門、萬勝門,像這樣的活魚就有上萬擔運入城中。冬天,有從黃河等遠處運來的客魚,稱作“車魚”,每斤標價不到一百文錢。
見到洪文出來,賣魚的鄰居招招手笑道:“洪主事,新鮮的魚,給你家老婆拿兩條補補身子。”
洪文是個有老婆的人。
他早年孤身來汴梁考功名,雖然考中了舉人,但在考進士的時候兩次都沒有中,一時羞愧覺得難以麵對家人,於是沒有回家,而是留在汴梁,想等兩年再戰。
結果他在街邊擺攤維持生計的時候,得罪了梁門西大街義結社的把頭劉逵喜,被打斷了腿,這下算是徹底絕望,近乎自暴自棄。
但好在天無絕人之路,皇城司招文書,尋常讀書人都不願意加入。洪文覺得皇城司為他報仇雪恨,加上確實需要一份生計活,於是就去皇城司試試,倒是沒想到很容易就被接納進去。
如今在皇城司乾了多年,由於加入得較早,還是司裡比較稀缺的讀書人,因此步步晉升,還通過了考核,從書吏成為了南鎮撫司從九品司士,現在又做到了從七品主事。
雖說皇城司的官員往往是不能外調,隻能在司內流動,而且最近幾年皇城司正在迅猛擴大,升遷之後很容易就被外派去地方當主官,被地方官員嫌棄和排擠。
不過洪文腿瘸了,倒是一直沒有被外調出去,工資福利待遇又好,生活條件好了以後,就把老婆孩子接到汴梁來,在外城偏僻的魚街租了個房子。
聽到鄰居的話,洪文笑著說道:“算了,昨天買了一些雞鴨回去,賤內都說浪費那錢做什麼,攢些銀錢給孩子娶妻子才是正事。”
“瞧你這話說的,送你!”
鄰居豪爽說道。
“不了不了,司裡有規定。”
洪文連忙擺手。
其實他現在也算是小有權力,在汴梁隻手遮天那肯定做不到,但在一個街道上欺行霸市,大抵是沒什麼問題。
然而這些年他也見過太多同僚從剛開始的一心一意,到後來愈發膨脹,手中有了權力就從屠龍者變成了惡龍,其中不乏一些曾經的汴梁黑惡勢力的受害者。
他們以前遭受過苦難,一朝發跡之後,就加倍還給彆人,好似這些苦難都是那些無辜者給他們帶來。
更有甚者在街上被人看一眼,就覺得遭受了冒犯,便把人抓回鎮撫司衙門嚴刑拷打,肆意私罰。
以至於有段時間禦史台和諫台瘋狂攻擊皇城司。
知司大為怒火,下令內部嚴查皇城司,處死了一百餘人,流放了三百多人,這才算是又把司內的紀律重新整頓恢複。
若是洪文二十歲的時候被打斷了腿,發跡之後,說不好也有可能像那些同僚們一樣,心理扭曲。
但他快四十歲的人了,見了太多世態炎涼和起起落落,反倒看得開。
就算街上有人用怪異的眼神看著他的瘸腿,洪文也早就習慣,甚至還會和人點頭打招呼致意。
“幾條魚算什麼呀,都是街坊鄰居,過年圖個熱鬨。”
鄰居熱情地用繩子從魚鰓口串了兩條大草魚,走過來非要往洪文手裡遞。
“哎呀,大家做買賣也不容易。”
洪文推辭不過,隻好從口袋裡掏錢付款。
“就這兩條魚的事,彆客氣。”
鄰居也不要。
兩個人拉扯了一陣,鄰居比他犟一點,沒付成錢,便又先扭頭回家把魚送了,才又出門去。
出了魚街,便是萬勝門內大街,此時街上可謂是人山人海。
有街頭販賣的小販,有挑擔或者推著貨車的人,還有賣藥的、賣卦的、賣書的,都戴帽束帶,衣冠整齊。香鋪裹香的夥計吆喝著賣香俚歌,吃小食的舉著手中盤盒器皿高聲叫嚷。
穿著綾羅綢緞的商人從人群當中走過,扛著扁擔穿著略薄棉衣的農民進城售賣小菜和糧食,也有街邊行乞的人規範位置,不敢懈怠,免得眾人不容。
街頭巷尾招牌林立,販賣聲、叫喊聲、呼喝聲、碰撞聲各種聲音不絕,魚腥味、藥香味、飯菜味混雜著汗水味撲鼻而來。
洪文穿過了萬勝門內大街,往南行又百餘步,看到位於外城順天門內的十方靜因寺正在供應齋飯,不少流民乞兒都要去尋一碗素麵,他以前常去吃過,倒是殊為懷念。
從十字街口繼續往南就是洪橋子大街,街右側前年開了家紡織廠,裡頭招了不少女工,不過他倒是知道,這些女工其實都是以前無憂洞、鬼樊樓的受害者。
很多女子被擄走之後當作妓女販賣,知司救出來很多,有不敢回家者,也有家人不知所蹤者,更有甚者好不容易找到家人,卻被家人嫌棄驅趕。
剛開始知司設置慈幼局,贍養一些無家可歸的孩童和女子,但隨著救出來的人越多,花銷越來越大,顯然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所以知司開設紡織廠,既能賺錢,也能養活她們。
用的紡紗機也是經過改良,比以前的紡紗機強了太多,最開始是紡麻布布,後來就紡紗布,近兩年由於廣州將棉花納入稅收,種棉花的人多起來,就開始紡棉花。
而且從遼國和西夏還進口了不少綿羊,雖然古代的綿羊並非後世西方那種白綿羊,產綿數量沒後世那麼多。
但西方白綿羊也是一代一代雜交育種出來,並非從古代就一直產那麼多綿。
因此知司在陝西設立了畜牧司,專門利用陝西如今較為荒廢的荒野草地養殖綿羊,並且指導雜交育種,產出的羊綿多運到汴梁加工成綿衣,保暖又舒適。
洪文繼續往南走了快半個多時辰,他一瘸一拐地路過曲麥橋,能看到青樓絲綢飄帶在風中搖曳,花魁舞動著袖子,大唱“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對岸的紅樓也不甘示弱,回應了一曲:“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裡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最近幾年時間,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周樹人又創作了諸多詩詞,有人說他是江浙人士,叫魯迅,浙江一個叫周樹地區的人。還有人說他就叫周樹人,字魯迅,生於西湖邊,多有文采。
反正傳了這麼多年,汴梁人隻聞其詞,不聞其人。有時候也能在報紙上見他針砭時政,撰寫過不少文章,堪稱文采斐然,時常高呼讓宋人發奮,是民間的主戰派鬥士。
過了太學沒多遠,就是南城糧市,官府規定大宗糧食並不在這裡售賣,來這裡販賣的都是城外的農民,隻收取一點點攤位費。
由於這裡售賣價格新鮮,又比汴梁米行的稍微便宜一點,所以很多汴梁市民來這裡購買。
洪文眺目看去,此時糧市人山人海,有臉上掛著笑臉的農民,但也有麵色不好看的農民,有人歎息著搖搖頭道:“糧價又低了。”,但也有人笑著說道:“比去年賣的錢多一些”。
宋代的農業稅表麵上是10抽1,實際上基本在10抽3-4左右。現在取消大量苛捐雜稅,隻保留基本農業稅和人丁稅,稅率維持在了10抽1到10抽1.5之間。
也就是說,如果一戶自耕農今年種30畝地,25畝種糧、5畝種麻,大米產出3470宋斤,合37.5石;麻布產出500尺,合12.5匹。
那麼以前就要交10多石糧,約四匹麻布,才能補足田稅、丁稅、支移、腳錢、折變、頭子等大量稅務。
但如今隻需要交4石糧,1.5匹布,就能滿足納稅需求。
這樣一來可供農民支配的財產就多了不少。
問題在於市場就是這樣,供不應求就會漲價,供過於求就會跌價。
公元1038到1040與西夏、遼國打仗的這兩年間,汴梁物價飛漲,最頂峰的時候糧價能漲到600文一石,這樣農民在交完稅後,剩餘的二十多石糧食能賣15-18貫錢。
現在仗打完了,休養生息兩年,供過於求的情況下,糧價已經跌破了平常年月350文一石的市場價,隻有200多文一石。
看著是件好事,可仔細算算,就算是取消了苛捐雜稅,手中的糧食也隻能賣不到10貫錢。
當然。
賬不是這麼算的。
農民也要自己吃喝,大部分糧食隻能用於生活開銷,多餘出來的糧食才能拿出去販賣。
所以從實際情況來看,糧食價格跌是件好事。
比如原來20多石糧食,一戶五口之家,一年吃800宋斤糧食,還要負擔柴米油鹽、肉食,至少得花1500宋斤。
能夠拿出來賣的最多也就300-500宋斤,差不多後世384斤到640斤的樣子。
按600文一石的價賣,能拿到2000-3000錢左右。
而現在可供支配的糧食增加了6石以上,能拿出來賣的糧食有10多石的樣子,按目前260文的市場價,跟600文一石時期的收入其實差不多,也是在3000錢上下。
但彆忘了糧價若是大幅度增長,柴米油鹽之類的也會跟著漲價,生活成本也會變得特彆高。
並且最高價是在打仗那會,從康定元年下半年,到去年慶曆元年,隨著戰事結束,糧價也趨於穩定,已經從600文下降到了400多文。
所以林林總總下來,今年取消大量苛捐雜稅之後,農民可支配的收入自然要比去年多了不少。
如去年糧食隻能賣1900錢,今年卻能賣2800錢。
生活成本還下降了不少。
在刨除掉所有開支之後,一年下來,也能存個幾貫,置辦點彆的東西。
隻不過維持在200多文一石是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