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相一早便回到了懸薜院,但是一直沒有去靜思湖那邊,而是去了探春園的小樓之上。
憑欄而立,手中提著一壺路上順手買的酒。
卿相已經很久沒有喝過酒了。
所以當第一口飲入喉中,沁入肺腑的時候。
卻是有種微妙的眩暈的感覺。
那一瞬間的感受,大概人間一切都無可比擬。
在高樓之上看了一些故事。
譬如有人上山還劍,而後斂儘氣息沒入人間不知去向。
譬如有人乘車劫獄,咣當而來咣當而去。
前者卿相其實沒有什麼想法,但是看到後者的時候,卿相卻是感慨了許久。
自己才多久沒在院中,他們便鼓搗出了這玩意?
看起來很是有趣。
卿相這樣想著,大概猜到了那玩意是怎麼做的,但是卿相並不想自己去動手,於是下了小樓,向著小竹園那邊走去。
這樣的東西,雲胡不知肯定知道是怎麼來的。
提著酒壺在四月的陽光下且飲且走。
院裡雖然有不少學子來來往往,但是其實大都沒有見過這個很好冒頭的院長,隻是看著那身白衣上的血色梅花,還有衣角的那個黑色腳印,覺得很是古怪,於是多看了兩眼。
卿相則是笑嗬嗬地點著頭走了過去。
一直到小竹園中。
雲胡不知正坐在園子裡的石桌旁,一旁擺了許多典籍,正在翻閱著,咬著筆杆,一臉沉思的模樣。
聽見竹林裡的腳步聲,還以為是陳鶴又晃悠過來了,頭也沒抬地說道:“你回來了?”
“嗯。”
雲胡不知點點頭,又覺得聲音有些不對勁,抬頭一看,便看見卿相握著酒壺站在院子裡,一麵喝著酒一麵四處張望著。
“......”雲胡不知愣了少許,才說道:“怎麼是卿師您?”
卿相歎息著說道:“行吧,那我走。”
說著便要轉身離開。
沉迷看書的書生慌忙站了起來,拉住了卿相的手,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本以為是陳鶴回來了,於是就問了一下。”
卿相固執地向著院外走去,說道:“我離開了這麼久,你都不想我一下,這和先前那句話有什麼區彆?我還是走吧。”
雲胡不知拉了許久,也沒拉動卿相,於是放開了手說道:“行吧,那我就不留啦。”
卿相愣愣的伸著手站在那裡,還保持著一副被人拉著向外掙紮的姿勢。
見雲胡不知真的便坐回了石桌旁,卿相又笑嗬嗬地走了過去,在對桌石凳上坐下,看著雲胡不知說道:“哈哈,開個玩笑,開個玩笑。”
雲胡不知當然也隻是開個玩笑,握著書卷,看著卿相身上那些血色,很是沉重地問道:“卿師在黃粱遇見了一些事情?”
卿相喝著酒,緩緩說道:“小事而已。”
雲胡不知輕聲說道:“能夠逼得您境界跌落的事,也許真的算不上小事。”
卿相笑了笑說道:“隻是一時失察而已。”
“那肯定也是您成天喝酒,給自己喝迷糊了,要不您還是把酒戒了吧。”
“......”
卿相看著手中的酒壺,很是堅定地搖著頭說道:“不,不是酒的問題,是我自己太蠢了。”
雲胡不知很是無奈地看著卿相,還想勸說一下,卻見卿相揮了揮手,說道:“不提這些事。”
雲胡不知好奇地問道:“那卿師來這裡坐什麼?”
卿相嘿嘿笑著,看著雲胡不知,說道:“我之前回來的時候,看見有人開著一個很是有趣的輪椅出了懸薜院,這玩意肯定和你脫不了乾係。”
“額,是陳鶴他自己的奇思妙想,還有數理院諸多先生的功勞。”
卿相大手一揮。
“我不管,反正我也要一輛。”
雲胡不知無語地看著卿相,說道,“卿師你都活了一千多年了,怎麼還和小孩子一樣。”
卿相喝著酒理直氣壯地說道:“一千多歲怎麼了,難道你不知道男人至死是少年?”
“......”雲胡不知沉默了很久,才看著麵前像個無賴一樣的白衣老男人,緩緩說道,“需要一點時間,因為先前院裡就那一架天衍機,要去城裡找鐵匠鋪打造零部件回來。”
“沒關係,需要我幫忙的儘管說。”卿相豪氣地說道。
雲胡不知沒有說什麼,隻是靜靜地看著卿相。
卿相古怪地看著自己一身上下,而後好奇地看著雲胡不知問道:“你在看什麼?我看起來很奇怪嗎?”
雲胡不知輕聲說道:“卿師這次回來,便隻有這一件事要說?”
卿相想了想,說道:“不然還能有什麼事?”
“......”雲胡不知無語良久,說道,“行吧。”
說著便站了起來,回房找了一下當初坐好了天衍車之後留下的圖紙,拿著那些圖紙便向著數理院而去。
卿相匆匆一瞥,覺得那張圖紙上的東西好像和自己看到的不是一樣的,好像好看了一些,大概是後來又修改了一下外形?
卿相也沒有多過問,畢竟專業的事,交給專業人士來做。
看著很是無奈的書生在穿過了竹林小道離開,卿相便百無聊賴地在院子裡喝著酒晃悠著。
並沒有去靜思湖的想法。
一點也沒有。
......
公子無悲握著一壺酒,安靜地坐在南衣河邊。
自墓山離開之後,公子無悲便沿著南衣河一路緩緩走了過來。
像是在等某個人,也像是隻是隨意地閒逛著。
不遠處有人正在橋頭,說著很是灑脫地說著分離的話。
而後那個年輕人便開著輪椅向著北方而去。
而那個少年撐著傘背著劍,向著城東而去。
公子無悲安靜地看著。
倒也有些好奇。
那個年輕人便在昨晚,還在愁眉苦臉地四處尋找著幫助,今日怎麼便直接就變成了這樣瀟灑的樣子了?
那個叫南島的少年看起來倒是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
於是短暫的人間不起眼的分彆便在橋頭結束了。
公子無悲的視線隨著那個少年向著城東而去,而後又收了回來,低頭看著身前的大河,看了很久,而後自顧自地說道:“怎麼,還是不願意見我?”
身後有著許多行人,正在慢悠悠地走著,河邊也有許多站在樹下吹風乘涼的人,不遠處的涼亭裡也有些一些握著釣竿安靜地釣魚的人。
隻是並沒有人對公子無悲這句很是古怪的話有所回應。
人間閒適或是匆忙,都隻是各行其是。
公子無悲輕聲笑了笑,繼續說道:“我覺得很有意思的是,從幾年前你不再相信我之後,連帶著世人,都開始懷疑我。”
“有些人大概會覺得本該這樣,做了壞事的人,自然應該眾叛親離,而後等到我跌落泥坑的時候,懷抱著高尚的想法,走上來,站在泥坑邊吐著口水,或者踩上兩腳。”
公子無悲自顧自地說著,也自顧自地沉默下來,握著的那壺酒還沒有動過,隻是隨著搭在護欄上的手,微微晃悠著。
“但是我親愛的弟弟。”公子無悲重新開了口,看著手中的酒壺。“真正的泥坑,一直都是你帶給我的。”
於是酒壺也開了口,將一些故事釀成的酒液傾瀉向這個沒了下嘴唇的年輕人口中。
公子無悲喝了一口,將酒壺放在了護欄上,而後站了起來,向著城南而去。
那壺酒留在了那裡,或許會有人來喝一口,然後仔細回憶一下故事裡被刻意忽略的細枝末節。
也許不會有。
隻是平靜地站在某處未曾被發現的角落,看著那個背影離開。
公子無悲並沒有在意,沿著河岸走了一段,而後拐入了另一條長街,一直向前走去,直到停在了某個巷子裡。
巷外有些喧鬨。
是世人們來回行走的聲音,也是討價還價的聲音。
也許是某個菜市場。
有些劍宗的師兄們便時常會來這裡麵找點活乾,比如給城裡的酒樓送菜,賺點打牌的啟動資金。
比如薑葉。
所以卿相會叫他小菜葉。
當他平日裡一身菜味走在南衣城街頭的時候,人們也不會想起他是劍宗的某個弟子。
南衣城總是這樣的。
沒人會注意誰是誰。
所以公子無悲在城裡走了很久,才停在了這條巷子前。
對於人間而言,這隻是一條普通的巷子。
有許多人買完菜之後,便會從這裡穿過去。
但對於修行界而言,並不是。
因為當初某個曾經在歲月裡攪動過風雨的老道人便死在這裡。
八方風雨白風雨。
或許也確實是八方風雨。
當那些在歲月裡由他帶來的風雨漸漸平息的時候。
從他的死亡裡,人間又開始掀起了另一場風雨。
公子無悲在人間偶爾的閒談裡,重新聽到了這個故事。
於是在走過了另一條巷子的歲月之後,他去了墓山,將陳懷風的劍留在了上麵,而後來到了這裡。
四月的陽光靜靜地照著巷子東麵的一小段距離。
正是公子無悲所站的位置。
於是便從這裡開始,那些影子開始緩緩拉長。
直到與人間平齊。
而後夜色重新降臨下來。
巷中歲月如同大河倒流一般,緩緩向著某處人間的短暫的停頓中而去。
洄流之術是真正的,沒有任何殺傷力的人間巫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