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劍台上很是孤寂。
一坪一溪,一泉一人。
與萬般人間風聲不可入的孤寂。
一頭白發鋪落如雪的秋水安靜地坐在那口清泉邊。
一如當年那個人間站的最高的青衣一般。
但是青衣看了人間數十年,便執劍而去,從此人間不問第一。
而秋水看了一千年,卻依舊囿於高崖之上。
在這一千年裡。
獨坐孤寂高崖,秋水曾經想過什麼,人間已經不得而知。
隻是偶爾有人曾經看見過那個已經青絲如雪的女子,偶爾也曾坐在高崖崖壁邊,沉默地看著人間風雪。
很多故事世人都已經不知道了。
但是叢刃還知道。
因為在很多年前。
他也是那些故事的見證之人。
見過一些南衣河畔的哭聲。
聽聞過高崖之上的那場大夢。
隻是在這後來的近千年中,秋水再也沒有下過崖。
叢刃抱著方寸劍踏過那些劍梯,走上濁劍台的時候,那個一瀑白發的女子,便這樣清冷孤寂地坐在那口清泉邊。
身旁溪水潺潺,自清泉中而來,又淌下高崖而去。
叢刃還沒有說話,懷中的方寸劍便已經自行出鞘而去,縈繞在濁劍台上,不斷地發出著劍鳴之聲。
靈台方寸。
當年磨劍崖的鎮崖雙劍。
但是現在這兩柄劍,都去了人間。
磨劍崖也許已經不需要劍了。
坐在清泉邊的秋水靜靜地轉眸看著那柄曾經遺失在黃粱的劍,而後平靜地收回了視線。
秋水與方寸,自然從來都不熟。
哪怕是靈台也是。
從很多年前紅衣選擇將自己的親生女兒交給妖祖,化作秋水河畔一隻妖的時候,秋水便已經和很多的東西不熟了。
所以她的名字也不是叫橘衣。
她也不是當年那個人間懶散的白衣的後人。
她隻是秋水,一隻從秋水河畔,來到了高崖上的妖而已。
秋水看見方寸的時候,便知道了來的人是誰。
但她沒有回頭,隻是靜靜地看著那口清泉,疊手而坐著。
叢刃也沒有說話,也沒有去管那柄在高崖之上孤鳴的方寸,越過了秋水,向著麵朝東海的崖坪邊走去。
在崖坪邊坐著,像是一個少年一樣撐著手,垂著腿。
海邊有初陽正在綴在遙遠的地方。
也許像是一顆甜膩的糖葫蘆。
隻是沒有風聲,也沒有任何聲音。
萬般沉寂。
一直過了許久,叢刃才輕笑著開口說道:“師姐不覺得劍崖之上過於孤寂了嗎?”
秋水抬頭靜靜地看著崖邊的叢刃,看著那柄在他後背透出來的劍。
而後輕聲說道:“聽到人間的聲音,便總會心心念念著要去人間,所以什麼都聽不見,自然是最好的。”
叢刃看著那片廣袤的大海,笑著說道:“倘若真的不會聽見,便不會去看,當年劍崖之上,又怎麼會發生這麼多的故事?”
秋水沉默下來,過了很久,才緩緩說道:“因為他們仍舊活在南衣的影子裡。”
叢刃聽見這句話,卻是頗為諷刺地笑著,而後收斂了笑意,無比平靜地說道:“不止是他們,還包括我們。”
叢刃轉回頭,海邊朝陽的光芒很是溫暖,但是崖上卻是冷的。
叢刃的神色也許也有著許多冷意。
與在南衣城那種終日懶懶散散的模樣全然不同。
也許在這座已經沉默了一千年的高崖之上,人們才會想起很多的恐懼。
“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活在南衣的影子裡,秋水。包括你,包括我,包括神河。哪怕是我們這樣未曾經曆過那個時代的人。”
通天破冥。
這是一千多年前這座高崖留給世人最為深刻的印象。
叢刃無比平靜地說著:“隻是我們變成了怯懦的人。我們背對影子而坐,於是假裝從來不知道許多的故事一樣。”
秋水低頭看著那眼清泉,輕聲說道:“是的。”
與叢刃不同的是,她當年便在這座高崖之上,知道叢中笑如何藏了一柄劍,隨著磨劍崖八師兄,那個被世人稱為妖祖的人,去了東海四十九萬裡。
也曾見過當年那一劍出鞘之後,人間浩大的風雪。
也是在這裡,她從魂歸冥河之前的妖祖口中,知道了許多的殘忍的故事。
秋水低下頭,看著滿崖青草,什麼也沒有說。
叢刃轉回頭去,靜靜地看著東海。
一直過了很久,秋水才抬起頭來,神色平靜地看著叢刃的背影,緩緩說道:“你的劍不拔了嗎?”
言下之意便是你該去養傷了。
叢刃低下頭,看著心口的那柄劍,平靜地說道:“這是小事。”
對於叢刃而言,這確實是小事。
從心口拔劍出來,是很簡單的事。
真正的麻煩是那些在心口鬱結的劍意。
秋水靜靜地看著叢刃,問道:“什麼是大事?”
叢刃沒有回答,在崖邊看了很久的海,而後站了起來,向著秋水走去,停在了那口清泉之前,低頭看著泉中不斷湧出的泉水,輕聲說道:“這是大事。”
秋水並不看人間,也不看命運。
所以對於叢刃的這句話,她並不是很能明白什麼意思。
叢刃在泉邊坐了下來,向著人間南方看去。
那裡也許有場細雨。
還會有一些故事發生。
“我並不能確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所以總要看看。”
叢刃長久地看著秋水,看著她的那一瀑如雪的長發,似乎有些感傷,輕聲說道。
“你快死了,師姐。”
崖上的孤寂少了些。
似乎有些風聲吹了進來。
秋水轉過頭去,同樣看著人間南方。
......
澤邊風雨淒迷。
青灰色的芋葉在風中翻湧著,嘩聲如海。
南島撐著傘,在那些沒過人去的芋海中安靜地走著,從芋葉上翻落下來的雨水已經打濕了衣裳,是以縱使走在傘下,全身也在濕漉漉地往下滴著水。
手中的劍也是。
那些四月的雨水沿著傘沿落下,滴落劍身之上,又沿著那種青黑色的鋒刃滑落下去。
很是冷寂。
南島不知道花無喜正在芋海之中何處。
所以緊握著劍,一路向著大澤邊的方向而去。
風雨之中似乎有些古怪的聲音,像是某些大河流水,無數行舟而來的模樣。
南島不知道那是什麼,所以很是警惕地向前走著。
身後的鸚鵡洲也脫離出來,帶著劍意,環繞在身周,警戒著一切可能而來的襲擊。
但是一直走了很久,什麼也沒有發生,一切聲音都消散了去。
隻是風聲在雨中刮過芋海,向著人間而去。
風是從南方來的。
所以那些芋葉都在向著南島的臉上傾覆而來。
南島沉默地握著劍,斬著芋葉,向前而去。
那些吹著芋葉的風聲似乎小了許多。
於是南島知道,前方也許便是大澤了。
撐著傘在原地停了下來,南島低頭看著手中的桃花劍,看著劍鐔之上自己在靜思湖畔親手刻下的字眼。
南島突然有些遺憾沒能寫封信讓鼠鼠寄去東海。
自己大概會寫什麼?
如果我這一次回不來了。
那麼你便忘了我吧,先生。
南島這樣想著,又覺得很是矯情。
於是沒有再想,隻是握緊了劍,也握緊了傘,向著芋海邊緣而去。
眼前的一切終於變得稀疏起來,那些芋葉交錯的縫隙裡,隱隱可以看見一片風雨中的大澤。
南島再度停了下來。
雖然他與花無喜說那些東西的時候很平靜。
但是故事會怎樣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