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為螢卻是拿起手裡的酒葫蘆翻轉了過來,在一陣酒水晃蕩裡,敲著南島的傘沿,不少堆積在傘上的厚雪被敲了下來。
“你頂了這麼厚的雪,都沒注意到嗎?”
“傘太重了,沒注意到。”
南島如實說道。
這柄傘確實很重,所謂的輕巧,也隻是相對於世人握住它的重量而言。
“你要不要試試?”
草為螢笑著搖搖頭,說道:“不用了。”
南島也隻是隨口一說而已,倒也沒有真的想看看草為螢能不能拿起這柄傘。
二人在湖邊坐了許久,南島似乎有些猶豫,看著一旁喝酒的青裳少年,有些欲言又止。
草為螢斜瞥了他一眼,說道:“你想問什麼?”
南島沉默了少許,將身後的兩柄劍一齊取了下來,橫在膝頭。
“假如我有這樣一柄心中之劍,閒走人間八萬裡......”南島輕聲說道,“這樣的劍會存在嗎?”
草為螢輕聲笑著說道:“不說心中之劍,便是心頭之風,都可以吹到人間八萬裡,有什麼奇怪的?”
南島皺眉看著草為螢,說道:“如何走?”
草為螢微微笑著,說道:“在心裡走。”
南島沉默了少許,說道:“你已經走完了?”
草為螢輕笑著說道:“是它已經走完了。”
“它在哪裡?”
“它在心裡啊!”
草為螢依舊微微笑著,語氣卻是很是感歎地說著——它在心裡啊!
南島低頭看著膝頭的兩柄劍,也許覺得自己應該明白了草為螢什麼意思,想了很久,緩緩說道:“我膝頭有兩柄劍,一柄叫桃花,一柄叫鸚鵡洲,它們是用鐵打造的,是用劍意磨的。它們可以在我身前三尺,也可以離身而去數裡。出劍的時候,它們是熱的,帶著劍意的時候,它們是冷的。一柄是青黑色的厚重的,一柄是流光一般的修長的。”
南島輕聲說道:“這是手中之劍,是可以被描述的東西,而心中之劍,我卻是不知道如何去描述它。不能描述的東西,便不可驅使,這樣的劍,它又有什麼用?”
——草為螢看了南島許久,而後笑著站了起來,沿著湖邊踩著一地桃花隨意的走著。走了一陣,又回過頭來,看著南島,像是要說什麼東西一般。
草為螢當然沒有站起來,他隻是笑眯眯地坐在大湖邊,喝了一口酒,說了這樣一段話。
南島怔怔地坐在那裡,怔怔地看著身旁的那個青裳少年。
“我走了嗎?我要與你說什麼呢?”
草為螢笑眯眯地看著南島問道。
南島沉默地坐著,他想說草為螢沒有走,隻是安靜地坐在樹下,喝了口酒。
但草為螢也確實走了,還留了一個疑問在南島腦海裡——他到底想說什麼呢?
南島緊緊地攥住了膝頭的雙劍,似乎有千萬種念頭湧入腦海,但是他什麼都說不出來,唇齒笨拙,言語喑啞,如同初生幼兒一般,所見人間壯闊,然而無可形容。
在那一刹那,這個少年如同被大風吹襲,好似被大海淹沒。
然而一切穿過靈魂而去,萬般皆不可留。
它在心裡啊!
一切如同悖違常理,又如同理所應當。
“心中之劍當然是可以被描述,可以被驅使的東西。”草為螢輕聲說道。
南島抬起頭,怔怔地看著這個青裳少年。
草為螢也看了南島許久,而後笑著站了起來,沿著湖邊踩著一地桃花隨意地走著。走了一陣,又回過頭來,看著南島,輕聲說道:“有空我會去見見那個告訴你心中之劍的那個人。”
這不是心中之劍,隻是已經存在,且被描述的手中之劍而已。
心中之劍的草為螢什麼也沒有說,卻已經殺死了一個少年。
南島點了點頭,站了起來,拿著劍撐著傘向著天上鎮外走去。
“好。”
......
山道上的風雪很大。
所以張小魚走得很是坎坷。
連身後的山河劍都被取了下來,當做拐杖,一路撐著向著山上爬去。
在這樣的大雪裡,嶺南很是安靜,然而在前方的山道上,卻是有人站在那裡安靜的等待著。
白發生鬢角,聽風而獨立。
自然是嶺南聽風劍派聽風吟。
那些吹往南方的風裡隻帶來了那場雪,卻是沒有人知道,原來那場北來的雪裡,還有一個年輕的白衣劍修。
“師兄今日怎麼來嶺南了?”
聽風吟看著拄著劍在山道上走著的張小魚,卻是執劍行了一禮,叫了一聲師兄。
當然,行不行禮,這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執劍。
張小魚歪頭看著聽風吟手中的劍。
劍是沒有名字的,儘管聽風吟這個名字在人間還算有點知名度。
而後又抬頭看向滿山風雪。
風雪裡有著許多藏起來的劍意存在。
也許是和聽風吟一樣的鬢角生了白發的劍修,也許是年輕一些的,曾經在南衣城頭一同見過血的年輕劍修。
總之那些劍意藏在風雪裡。
這裡是聽風劍派,聽風溪之下,人間上嶺南,最常走的一條路。
張小魚便是這樣走的。
所以這個白衣劍修將手裡的劍拔了出來,在一旁的一塊山石上敲了敲劍上的雪下濕泥。而後輕聲說道:“我以為嶺南會與人間彆處不一樣。”
聽風吟輕聲笑著,說道:“當然是不一樣的,譬如我們依舊會叫你師兄,但有些東西不能止於此。”
“比如?”
“比如現在師兄的身份,是山河觀門人。”
張小魚輕聲歎息著,說道:“原來是這樣,所以你們在這裡做什麼?攔住我?”
聽風吟緩緩說道:“師兄要來,我們當然攔不住,嶺南不是東海,不存在能夠攔得住師兄的人。但我們總要懷抱一些警惕。”
張小魚從懷裡取出了一封信,信封之上有竹葉,也有一道來自磨劍崖的劍意,他看著執劍立於前方風雪中的聽風吟,平靜地說道:“磨劍崖那位,托我送封信來山上。”
聽風吟沉默了少許,將手中的劍收了起來,向著路旁讓了開來,風雪之中的那些劍意也慢慢散去。
張小魚拄著劍向著前方走去。
一直到與聽風吟擦身而過,這個鬢角白發越來越多的嶺南劍修站在風雪裡才輕聲說道:“師兄還會回來嗎?”
張小魚停在聽風吟身前,而後輕聲笑道:“回不來了。”
聽風吟沉默了下來。
張小魚在風雪裡徐徐地走著。
“隻是觀裡的事,應該不會讓師兄回不了頭。”
張小魚停了下來,回頭看著這個坐在嶺南溪邊聽著人間風聲的劍修。
然而什麼也沒有說,隻是看了一眼,而後轉回頭去,繼續在風雪山道上走著。
隻是不知道又想起了什麼,看著前方風雪說道:“我聽說,山裡有一些天獄的人。”
“是的。”
“好。”
張小魚平靜地說道。
嶺南這場大雪還在下著,不知道要下到什麼時候去了——嶺南很少有這麼漫長的大雪。
聽風吟看著那片如屏風雪裡向著前方而去的白衣劍修。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張小魚手裡劍好像消失不見了。
但聽風吟沒有多想,也沒有再看,背著劍向著另一邊的聽風溪而去。
嶺南大雪,自然無人聽風聲也無人聽故事。
但是也可以說一些故事給自己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