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蘆抱著劍站在劍宗門口,頂著一個瓜皮頭,沉默地看著劍宗大門外的那一段南衣河。
人間大雪,南衣城已經一片雪白。
在那風雪如絮之中,這條依舊奔騰的大河之上有一艘小舟卻是緩緩劃了上來,而後停在了劍宗門口。
帽簷上滿是積雪的少女鼠鼠便站在舟頭,靜靜地看著劍宗簷下的那個少年。
“你在這裡做什麼?”
少女鼠鼠的聲音很是冷淡。
穿過那些飛雪,落到了簷下的那個少年耳中。
胡蘆低頭看著腳下的那些雪,也許是想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跌落的像雪一樣的話語。
可惜什麼都沒有找到,也許那本就隻是雪而已。
所以少年抬起頭來,看著這個已經陌生了很久的小鼠妖,平靜地說道:“看看你還在不在河裡。”
鼠鼠將手裡的竹篙放了下來,在舟頭雪中坐著,緩緩說道:“若是我不在河裡呢?”
胡蘆歪頭想了想,說道:“那就是不合理的事。”
鼠鼠冷笑一聲,說道:“合什麼理?”
“合劍宗的道理。”胡蘆說得很是認真,抱著劍走下了劍宗台階,踩著咯吱咯吱的雪,站在了劍宗門口的渡口邊,瓜皮頭上滿是雪屑,看起來很是滑稽,然而少年神色平靜,抱著劍站在雪裡靜靜的看著小妖鼠鼠,目光落在了鼠鼠身旁那根竹篙上。
“你現在已經打不過我了,所以我也可以站在這裡,像我的師兄們一樣,講一講道理。”
或者說,鼠鼠本就打不贏胡蘆。
哪怕他是葫蘆,是瓜皮,是被人剪了頭發揉搓來揉搓去的小少年。
但他是人間劍宗的弟子。
鼠鼠靜靜地看著胡蘆許久,而後轉頭向著南衣河上遊看去,倘若撐著小船,再往上而去一段距離,便是城北,便可以出城而去。
出了城,便可以一路向北,直到北方,北方更遠的某些地方。
有著某些道觀。
可以聽一聽一些故事。
鼠鼠靜靜地看了許久,而後重新回過頭,看著漸漸與自己一樣,一身雪色的少年胡蘆。
“如果我不想講劍宗的道理呢?”
這個少年在大雪裡將手中的劍拔了三寸,劍意蕩開風雪,雖然並不像他的師兄們那樣強橫,但是卻也已經劍勢凜冽。
胡蘆拔了劍,站在風雪裡,看著麵前的小鼠妖,認真地說道:“我最近心情不好,因為我的師兄一直沒有回來。”
手中之劍鏘然一聲送回鞘裡,少年抱著劍看著這場雪。
“你不要亂來,我真的會打死你的。”
......
南島從峽穀走出來的時候,正好看見了那個在山道上用雪擦著劍的白衣劍修。
那身熟悉的白衣之上,那些血跡已經成了黑色的斑點一樣的存在,便坐在那裡,掃開了一些山道石階上的雪,把那柄不知道從哪裡沾了些血的劍橫在膝頭,從一旁捧著雪,細細的擦著劍身。
眼前的一幕讓南島下意識的想起了很久之前的某一日雨中,這個白衣劍修坐在劍宗門口的台階上,認真的修著被鼠鼠打爛了的石階的畫麵。
所以南島撐著傘在那裡沉默了下來。
青椒大概也發現了什麼不對,背著劍從她的小木屋裡走了出來,看著站在峽穀邊緣的南島,皺眉問道:“怎麼了?”
南島搖了搖頭。
於是青椒走了過來,看見了那個坐在山道上以雪擦血的白衣劍修,也許是在想著什麼東西,身後長劍卻是輕鳴著。
青椒一撩紅衣,將身後之劍取了下來,握在手中,那些劍鳴之聲才停了下來。
“大道劍修。”
青椒輕聲說道。
一直沉默的南島這個時候才開口輕聲說道:“沒什麼,隻是我師兄而已。”
青椒轉頭看了南島許久,而後握著劍回到了小木屋下坐了下來。
張小魚至此才終於擦乾淨了那些血色,握著劍撐在石階上,而後站了起來,轉過身來,向著山道上看去。
並沒有什麼滿含愧疚熱淚盈眶之類的東西。
這個去了一趟觀裡,也去了一趟崖上的白衣劍修,隻是將劍重新背到了身後,而後看著山崖上那個撐著傘的少年,揮了揮手,微微笑著說道:“師弟。”
南島並沒有回應,隻是站在那裡,卻是莫名的開始想著。
是什麼時候,這個人間劍宗的弟子,開始叫自己師弟的?
南島依舊記得是三月四日的時候,南衣城下過細雨。
但是他不記得是哪一刻了。
南島並沒有回應。
所以張小魚的手揮著揮著,便遲緩了下來,然後便緩緩垂了下來。
至此似乎才有些悲傷的情緒在風雪裡流了出來。
南島靜靜的看著,而後輕聲說道:“許久未見了,師兄。”
張小魚在這場覆蓋整個嶺南的大雪裡輕聲笑著,而後向著山道上方走去。
腳下厚厚的積雪咯吱咯吱的,清脆地響著。
張小魚終於走上了那條山道,南島向後退去三尺,而後看著這個許久未見的師兄,沒有說話。
張小魚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在意南島退去的那三尺距離。
他的山河劍便是三尺。
有些東西,自然不是說不在意便可以不在意的。
相信師兄,但是並不代表著依舊相信師兄的劍。
張小魚看了許久,掃了掃肩頭的雪,而後在峽穀外的崖坪邊坐了下來。
於是南島也在三尺之外坐了下來。
倘若風雪足夠朦朧。
其實這片崖坪可以看做一處被雪覆過的,某條河上的橫橋。
於是二人坐在橋上,對著那些過往的落日暮色,說著許多的東西。
可惜風雪不夠朦朧,也沒有止息下來,讓那些陰沉的天色裡透出一些霞光的意思。
於是山崖便隻是山崖。
身後峽穀的雪風呼嘯的吹著。
張小魚也是第一次來到嶺南這片山中。
此時倒是四處張望著那些人間山脈間的風雪,嶺南高高低低,這一處正在中間,所以有些風雪向下而去,也有些風雪攀援著遠處高山向上而去,風雪山頭,有時還可以瞥見某隻失群的孤鳥匆匆掠過。
鳳棲嶺。
這片枕著幽黃山脈而臥的群山自然是人間風光卓絕之地。
張小魚靜靜的看了許久,而後輕聲說道:“嶺南確實是個好地方。”
南島轉過頭來,看著身旁的張小魚,緩緩說道:“師兄也可以留下來的。”
張小魚笑了笑,坐在那裡晃著腿,崖壁之上積雪被擦著簌簌地向下落去,又落入了迷離的飛雪之中,而後嘩然地落入下方的溪流之中。
“我留不下來的。像我這樣的人,我不去找麻煩,麻煩也會自己來找我。”張小魚輕聲笑著,說的雖然是並不怎麼愉快的東西,但是話語裡倒還有些灑脫的意味。
也許是見到了那個曾經被自己刺過一劍的師弟,依舊好端端地活在人間,活在青山裡的原因。
張小魚的心情確實還不錯。
南島想了想,說道:“人間除了黃粱和槐安之間,還有彆的麻煩?”
張小魚輕聲說道:“當然有,而且有很多,它們就像埋這場風雪裡的東西一樣,等到雪融了,才會出來。”
南島靜靜地看著張小魚,而後緩緩說道:“師兄有沒有擔心過自己會做錯一些事?”
張小魚轉頭看著南島,說道:“你為什麼問這個?”
南島轉回頭去,看著滿山飛雪,平靜地說道:“沒什麼。”
張小魚也沒有追問。
他隻在曾經,追問過某個問題。
在懸薜院的杏林清溪邊,問過南島——倘若自己的劍要殺的人,自是良善,那該如何。
二人說著說著,便又沉默了下來。
張小魚想了想,說道:“師弟劍意入白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