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蘆沉默了少許,而後緩緩說道:“但是雪有時候來了,卻沒有下到這裡,魚有時來了,卻隻是匆匆一瞥便繼續向遠海而去。所以小魚師兄如果這一次不來,甚至不用等到冬天結束,他也不會再來了吧。”
陳懷風眯著眼睛,看著園林一池雪白,吹著手中的茶杯,一直過了許久,才喝了一口,嚼著那些紅色的枸杞小魚,平靜地說道:“也許是的。”
胡蘆很久沒有說話,隻是背著劍坐在二池回廊下雪階上,沉默地看著那一池冬寒之水。
過了許久,這個少年才轉頭看向一旁的陳懷風,說道:“師兄剛剛去城裡做什麼?”
“人間風聲有點淩亂,我去外麵聽了聽。”
“師兄聽到了些什麼?”
陳懷風歪著頭想了想,說道:“很多,譬如世人在擔心著冬雪之後,明年開春,南方那個教派是否真的會重新興起,人心有時候有些惶恐,有些亂,但這不是他們的問題,南衣城佇立大澤邊,數千年來,總要經曆這樣的故事,我們這樣的人出去走走,總歸是會好些的。”
胡蘆聽到這句話,也是有些沉悶地歎息著。
陳懷風摸了摸少年的腦殼,繼續說道:“還比如我看見卿相那個老酒鬼,喝了酒,開著他的浮遊飛仙出了城。”
少年胡蘆一頭霧水的看著陳懷風,說道:“這件事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嗎?”
陳懷風輕聲說道:“他應該要去見見某個黃粱的不速之客,而且,喝了酒開車,總歸是不好的,胡蘆你以後當宗主了,一定要記得提醒他,喝酒不開車,開車不喝酒。”
胡蘆沉默了少許,說道:“師兄為什麼自己不去說?”
陳懷風笑著說道:“那個老酒鬼被我說得煩了,不是很想見我,而且他從我這裡誆騙了很多錢走,一看見我就覺得我是反悔了,要把錢拿回去。”
胡蘆有些無言以對。
陳懷風繼續說著:“嶺南封山了。”
胡蘆點了點頭,說道:“這個我知道。”
“但是有時候,你需要去想一想,嶺南這樣的,與世人無異的劍修之地,為什麼會突然選擇封山,便是狄千鈞前去,也被聽風吟強硬地攔了回來,嶺南地勢特殊,天獄南方調度不可能不越過嶺南,便是這種情況,嶺南都沒有給天獄麵子,這背後的故事,想來不一般。”
胡蘆若有所思地聽著,說道:“所以師兄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陳懷風搖了搖頭,說道:“嶺南消息封鎖得很好,所以人間確實不知道那裡麵究竟發生了什麼。”
“師兄要去看看嗎?”
“嶺南如果處理不了,自然會來找人間劍宗。如果他們沒來,要麼就是自己能夠內部處理,要麼。”陳懷風喝了一口茶,看著人間這場厚厚的雪。
“人間劍宗不方便插手進去。”
胡蘆皺著眉頭說道:“聽起來這件事好像很嚴重的樣子。”
陳懷風輕聲說道:“人間劍宗有時候需要管一管閒事,但是有時候不需要,這是一個需要思考很久的問題,你要考慮很多方麵的東西,如果有時候很頭疼,可以喝點茶,不要像老酒鬼一樣天天喝酒,乾些亂七八糟的蠢蛋事。”
“......”胡蘆心想卿相院長應該也沒有乾什麼蠢事吧。
隻是想著想著,便覺得有些不對勁,看著陳懷風說道:“師兄怎麼今日說話怪怪的。”
陳懷風下意識地說道:“有嗎?”
但隨即便反應了過來,自己說的這些話卻是有些托孤的意思,而後輕聲笑了笑,說道:“隻是怕你有時候會乾些糊塗事而已,師父又不管事,也不知道死哪裡去了,師兄們遊走在人間,倘若不是什麼大變故,也不會回來,很多事情,自然便是我們這些還在劍宗裡的弟子們去想。”
胡蘆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陳懷風。
三十二歲老男人鎮定自若地喝著茶,吹著杯中枸杞。
胡蘆緩緩說道:“師兄大概忘了,像我這樣的年紀,很多東西,你都是不願意和我說的,有時候都需要我磨很久,師兄才肯說那麼一星半點。所以師兄後麵的解釋,自己信嗎?”
陳懷風當然信,信得很。
所謂騙人先要騙己。
隻可惜大概這樣的表現,確實與平日裡相差太多。
所以哪怕真的把自己騙了,也是沒有能夠騙到胡蘆。
陳懷風輕歎一聲站了起來,說道:“我要去趟嶺南。”
胡蘆皺了皺眉頭,看著陳懷風說道:“不是說那些事情讓嶺南自己處理嗎?”
陳懷風看向劍宗以北,平靜地說道:“有些事情,不是嶺南能夠處理的。”
“什麼事?”胡蘆問道。
陳懷風一口飲儘了杯中枸杞茶,而後將那些泡得腫脹得像是紅色的小肥魚一樣的枸杞粒慢慢嚼了。
一直過了許久,陳懷風才平靜地說道:“青天道來人了。”
胡蘆愣了一愣,看著陳懷風說道:“什麼?”
陳懷風在二池雪中平靜地走著,說道:“青天道有人來了南方,便在嶺南劍宗之中。”
胡蘆沉默了少許,說道:“師兄如何知道的?”
“嶺南有劍風吹來,告訴了我這個故事。”
聽風劍派,八麵來風,也八方風去。
但是像這樣的劍風,也隻能夠吹到一些比較近的地方。
遠山而去,自然還是需要人間經久不衰的信使傳遞。
“青天道的人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嶺南?”
胡蘆怔怔地看著陳懷風問道。
陳懷風隻是平靜地在那些園林覆雪斜橋上走著。
“我不確定,但是有些東西,自然該來的總會來的。”陳懷風走得很是平靜,也說得很是平靜。“劍風裡的消息,說是青天道梅溪雨,在嶺南等我,我自然便要去一趟。”
“梅溪雨是誰?”胡蘆緩緩問道。
“柳三月的師兄。”
“我沒聽說過。”
陳懷風輕聲笑了笑,說道:“因為你還年輕,而他已經是不欺人間年少之人。就像你到槐安北方去,問那些少年們,陳懷風是誰?他們大概也不會知道。也許過不了多少年,你去人間問張小魚是誰,那些年輕人也不會記得了,除非他一直在人間不安分的冒頭。”
胡蘆沉默了很久,沒有再糾結這個聽起來很是陌生的名字是誰,看著陳懷風的背影,說道:“我記得師兄你說過,無論是劍宗,還是青天道,都不會把這件事情擺到台麵上來。”
“當然是的。”陳懷風緩緩說道:“但是這依舊沒有上台麵,梅溪雨隻是去了嶺南,隻是在那裡等著我過去。倘若青天道真的想將這件事情擺上台麵,來得就不會隻是一個梅溪雨,也許便是許多青天道的師叔們。”
胡蘆長久地站在雪中,沉默地看著一地被踩得淩亂的斑駁的雪,雪上有著很多的東西,譬如菜葉,譬如汙泥,師兄們往往不會在意這種東西,踩著那些東西四處走著。
一直看了許久,他才抬起頭來,看著陳懷風,說道:“他來做什麼?”
陳懷風倒是輕鬆地笑著,說道:“自然是來要個公道,不然來找我陳懷風喝茶嗎?”
“什麼樣的公道?”
陳懷風想了想,說道:“我不知道,大概是出口氣,總不至於是他來這裡隻想打死我,或者被我打死——這樣的事情,隻會讓這個故事往更深層麵走去,直到誰也解不開,最後變成一個冤冤相報何時了的死結。”
陳懷風一麵說著,一麵向著劍宗外麵走去。
“雖然說前人提倡過以德報德以直報怨。但是人間從沒有什麼真正的以直報怨。總要有人委屈一些,放下一些,人間才會安穩一些,平和一些。如果放下的不是人間劍宗,那便是青天道。錯誤自然是錯誤,我不會撇開。但是有時候,錯誤也不得不進行一些妥協。活在人間,從來不是非黑即白。”
陳懷風停了下來,回頭看著胡蘆,想了想,說道:“你要記得這些東西,胡蘆。”
胡蘆隻是低頭看著地上的汙穢,過了許久才悶悶的,像是心口被雪中汙泥堵住了一樣,從鼻子裡發出了一聲‘嗯’。
於是陳懷風背著劍,出了劍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