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雪中有個少年模樣的人背著劍,正在緩緩走著。
也許是因為要快速突破來自小九峰劍宗的劍光封鎖,所以他的神海裡的元氣,已經消耗得不剩多少,隻能一步步地踩著雪向著南衣城而去。
天邊暮色已經很濃鬱了,雪後煙雲很是絢爛,遍地橘色光芒,像是有人在雪地裡打破了一個鹹蛋黃,於是那些色彩柔柔地暈染著整片人間。
狸笠沒有去看那些風景,隻是低著頭安靜地走著。
倘若是以往,這條從嶺南到南衣城的路,總會有著許多人走著,但是也許是雪後的原因,也許是封山的原因,這裡很是安靜,山道來往無行人。
當狸笠恰好想到這裡的時候,便看見不遠處有個人正坐在那裡的一塊山石上,看著南麵發著呆。
那人穿著白衣,背著劍,也許也是個劍修,狸笠這樣想著,並沒有在意,繼續安靜地向前走去。
隻是快要接近那個人的時候,他卻是嗅到了一些血腥味,似乎便是從那個劍修的劍上傳來。
狸笠停在了那裡,沉默地看著那個背對著自己的劍修。
血腥味中似乎還有些殘留的妖力。
狸笠的感知很是敏感。
所以他在那裡站了很久,緩緩開口說道:“你是來殺我的?”
那個人終於轉過了頭來,很是年輕,大概先前是惆悵的模樣,所以轉回了頭來也是帶著惆悵的,隻是那些惆悵裡還帶著一些不解與被打擾的茫然。
“你說什麼?”張小魚覺得自己大概遇見了個神經病。
自己好端端地掃了雪,坐在石頭上看著南衣城方向發呆,結果從身後莫名其妙竄出來一個人,說你是來殺我的?
狸笠沉默了少許,說道:“難道不是嗎?這條路上沒有什麼人,偏偏在我來的時候,你便在這裡坐著,你的劍上還有血沒有擦乾淨,你身上也有殺了妖之後殘留的妖力,這樣巧合的一個故事,難道你不是要在這裡等著殺我?”
張小魚挑了挑眉看著狸笠說道:“你什麼境界?”
狸笠輕聲說道:“入道。”
“我什麼境界?”
“看不出來。”
“......”張小魚沉默了少許,說道,“我很多年前就是小道七境了。”
而後大概也覺得很是無語,張小魚從石頭上跳了下來,背著劍咯吱咯吱地踩著雪。
“如果我要殺你,根本不存在等一個這麼好看的夕陽,渲染什麼氛圍,我看你的樣子應該是從嶺南下來的,還是隻小妖修,大概便是那個不知道被誰滅了門的劍宗的漏網之魚。如果我真的是要殺你,你根本沒有下山的機會。”
狸笠沉默著想了許久,看著前方那個踩著清脆的雪聲的白衣劍修,說道:“也許在嶺南殺人,你怕被人發現呢?”
張小魚停了下來,轉身歪著頭看著這個小妖很久,說道:“你是什麼人間大戲的主角嗎?”
狸笠輕聲說道:“不是大戲的主角,就不能有發聲的機會嗎?”
張小魚靜靜地看著他,而後緩緩說道:“確實可以,但你看起來太緊張了。”
狸笠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站在那裡深吸了一口氣,大概心緒平複一些了,才繼續向前走去。
張小魚便在前麵緩緩走著。
“當然,我能夠理解你為什麼會這樣,畢竟一個人如果很累,如果心很亂,如果剛剛遭遇了什麼變故,自然很容易疑神疑鬼,於是看什麼都像鬼。”
張小魚自顧自地說著。
狸笠卻是沒有接話,隻是在後麵看了許久,才緩緩說道:“你是張小魚?”
張小魚平靜地說道:“要不是李小魚也行。”
狸笠輕聲說道:“李小魚不好。”
張小魚愣了愣,回頭看著這個有些疲倦的少年,說道:“為什麼不好?”
“因為大家都知道張小魚是年輕一代天下三劍,聽到這個名字就會下意識的想起師兄,而不隻是名字,如果是叫李小魚的話,就不會有這種敬畏感,我就會很饞。”
狸笠大概卻是有些饞,說著那幾個魚字的時候,咽了咽口水。
張小魚沉默了許久,而後歎息一聲說道:“原來是隻蠢貓啊,那還真是相見惹人心煩。”
張小魚曆來不喜歡彆人叫他魚師兄或者和魚相關的稱呼。
儘管一開始隻是因為這個字的同音太蠢。
但是討厭得久了,有時候都會覺得自己是魚。
就像如果有人屬牛,念叨久了,看見牛都會覺得有親切感,然後拍拍老牛的脊背,很是得意的說道,老子是頭牛。
不過大概很多時候,這樣的話往往是為了強調脾氣與秉性而已。
張小魚自然也不會理直氣壯地說什麼老子是條魚。
尤其是當身後那個小妖是隻貓妖的時候。
但是狸笠聽到張小魚的那句話,卻是古怪地皺了皺眉頭。
“師兄不會真的是條魚吧。”
“......難道有人叫白菜,他就一定是白菜?”
“我師父確實是顆白菜。”
“......”
張小魚默然無語。
幸好劍宗裡沒有人這麼想,不然薑葉師兄大概率早就被端上了彆人的餐桌了。
狸笠卻也是一陣沉默,而後過了許久,才緩緩說道:“我們劍宗的人,是師兄殺的嗎?”
張小魚停了下來,靜靜地看著身後的那個小妖少年。
雖然少年不一定是世人少年,但是小妖確實是小妖。
所以當張小魚這個年紀輕輕便已經入了大道的劍修看過來的時候,狸笠還是覺得有些窒息。
“不是的。”
張小魚平靜地說了這三個字,而後便轉回身去,繼續踏雪而行。
“你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也可以去人間大肆宣揚,瘸鹿劍宗的人是我張小魚殺的。我並不在意。”
狸笠沉默地站在那裡,看著張小魚的背影。
一直過了許久,才緩緩開口說道:“我相信,我看得出來,師兄對於南方這片土地,是有感情的。”
張小魚沒有說話,隻是安靜地走著。
狸笠背著劍跟了上去。
二人走了一陣,卻是遇見了一個從南衣城而來的人。
狸笠並不認識,但是他看見前方的張小魚停了下來,而後輕聲笑著說道:“師兄。”
那個被叫做師兄的人同樣在那裡微微笑著,說道:“師弟這是要回南衣城嗎?”
張小魚搖了搖頭,說道:“不了,路過一下。”
“你要去哪裡?”
“南方,去南方看看。師兄去哪裡?”
“嶺南。”
“嗯。”
於是二人擦肩而過。
狸笠站在那裡看著,卻是有些不解。
二人看起來明明很熟悉的模樣,但是為什麼這場交談卻是這樣的匆促。
一直到那個身形高大的師兄與狸笠同樣擦身過去,狸笠依舊有些迷惑,回頭久久地看著那個應該也是人間劍宗的弟子。
“你在看什麼?”
狸笠回過頭來,便看見張小魚也在那裡回頭看著自己所在的方向。
“有些好奇那個師兄是誰。”
張小魚輕聲說道:“陳懷風,枸杞劍陳懷風。”
山河劍張小魚,白墨劍鐘掃雪,枸杞劍陳懷風。
人間劍宗的劍,在沒有沒入人間之間,向來有名有姓。
狸笠覺得自己好像應該聽說過這個名字,隻是大概許久沒有出嶺南,已經忘記了,但還是點點頭,說道:“師兄之間應該很熟悉的吧。”
張小魚輕聲笑著,說道:“是的。”
“但我見交談有點短,甚至不如師兄與我這樣一個陌路相逢的人說得多,匆匆兩語,便擦身離去。”
張小魚轉回了頭,繼續在山下向前而去。
“因為說了很多年,能說的都已經說完了,都是相知之人,自然不會有什麼需要追根究底去談論的。”
狸笠站在後麵安靜地聽著。
“至於匆匆兩語便擦身而去。”張小魚一麵走著,一麵歪頭看著暮色,而後輕聲說道。
“大概便是——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
狸笠站在那裡發著愣,而那個白衣劍修卻已經走遠了。
隻留了一句。
“鴻飛那複計東西。”
鴻飛那複計東西。
與誰不是呢?
......
在陳懷風離開後。
胡蘆在原地站了很久,而後背著劍同樣離開了劍宗。
人間大雪之後漸漸熱鬨了起來,偏近暮色的大河垂柳,正在雪中蓄著勢——大約明年,它們便會重新發出綠芽長出新枝,從一些被冷意包裹的人間裡,垂下萬條綠絲。
但那是明年的事了。
胡蘆這樣想著。
當人心情不好的,自然萬物皆著我之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