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道自然知道與人間劍宗真正的糾纏下去,隻會讓人間南北陷入動蕩。
所以哪怕知道了,也不會真的有什麼過激的舉動。
就像當初秦初來在山河觀下小鎮裡打牌一樣。
修行界的事,能夠按在修行界解決,自然是最好的。
但是倘若世人知道了,人間大勢便會逼得青天道不得不站出來,站在明麵上與人間劍宗在這件事情上進行對峙。
人間劍宗自然理虧,但是倘若便這樣服軟,天下劍宗與道門之間,又會產生許多間隙。
畢竟當今磨劍崖不出,人間劍宗很大程度上,便代表了劍宗的臉麵。
他們也許可以服軟,但是劍宗心中難免會有怨言。
柳三月的死,隻能成為一個雙方心知肚明的故事。
而不能昭之於天下,曉之於人間。
陳懷風給劍宗留了一個大難題。
而胡蘆也跟著留了一個——如何向南衣城解釋今日之事。
梅曲明在胡蘆身旁坐了下來,看了胡蘆許久,而後緩緩說道:“你知道鼠鼠是什麼時候將這個消息告訴了青天道的人嗎?”
胡蘆沉默著搖搖頭。
梅曲明皺起了眉頭,但是什麼也沒有說,隻是拍了拍胡蘆的肩膀,看向不遠處的叢心說道:“叢心你先帶他去一池溪裡洗一洗吧。”
叢心點了點頭,將胡蘆帶去了一池那邊。
梅曲明皺著眉頭,長久地看著胡蘆離開的背影。
南德曲幾人便在一旁,看著梅曲明說道:“你覺得有問題?”
梅曲明點了點頭,看向南德曲說道:“師兄當初應該也和鼠鼠打過交道的吧。”
南德曲輕聲說道:“是的。”
鼠鼠雖然看起來是個小少女的模樣,但是她是人間小妖,自然活得要久許久。
就像當初她與南島所說的那樣,她已經在南衣河上漂流了二十年。
鼠鼠隻是妖族的少女,而不是世人的少女,劍宗的這些師兄們,自然都與那個小鼠妖打過交道。
“倘若她真的想要報複劍宗,也不會從四月等到十一月。”
梅曲明緩緩說道。
“但我們對這個故事知道得太少了。”南德曲輕聲說道。
一旁的曲莎明他們也是一臉茫然。
劍宗園林裡的雪積得很厚。
有些故事也被埋得很深。
梅曲明他們往日裡不聽風聲,便看不見那些過往落向人間的葉子,於是隻能看著那些雪上的腳印,猜測著很多東西。
“也許要等懷風師兄回來才能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江河海雖然倚在門房邊,但是也沒有了打牌的興致,看著通往一池那邊那條行跡稀疏的小道,“我主要擔心,胡蘆這小子,會因此受到很大的打擊,說到底,這是我們作為師兄的失職。”
相比於梅曲明這些混跡人間的師兄,江河海這個經常在門房打牌的師兄,與胡蘆更熟悉一些。
南德曲聽到這裡,倒是淡定地說道:“人活著總會做許多錯事的。沒有人可以保證自己一輩子都能正確地走對每一步。能夠走出來,才能完成蛻變。”
“隻是這樣的蛻變也許過於殘忍。”
一眾師兄都沉默了下來。
“師弟出了事,師兄自然難辭其咎。”梅曲明輕聲說道,“這段時間,大家還是少打點牌吧。”
“嗯。”
......
薑葉背著劍穿過南衣城如血的夜色,走到那一處河岸邊的時候,人們依舊圍在那裡議論紛紛。
鼠鼠的屍體已經不見了,聽說是被一個從嶺南來的小妖帶走了。
妖力散儘之後,隻是小小的一隻,自然不用再費什麼勁,那個小妖隻是把它捧在手裡,便離開了這裡。
於是河岸邊隻剩下了一些在雪中暈染著凍結著的血色。
薑葉伏在了河邊護欄上,向著下方不遠處看去,那裡停著一艘小舟,還有一個打翻了的爐子,被燒焦了的沒有吃的燒雞,酒水早就灑儘了的酒壺,然後便是大片地,從船頭傾灑向河邊冰層的血跡。
而後便是那一處,血汙遍地的冰層。
薑葉想著胡蘆拳頭上的血,還有劍上的血,也許已經猜到了這個故事的走向。
胡蘆應該曾經放下過劍。隻是最後也許被激怒了,於是舉起了拳頭——那處血汙之中,還有一處凹陷的龜裂的地方,應該便是在那裡,那個少年一拳拳地揮著拳頭。
鼠鼠當時說了些什麼?
薑葉也能猜到一些。
他知道柳三月是死在陳懷風的手中。
薑葉背著劍安靜地站在河邊,看著那邊的人們議論著今日之事。
過了許久,大概終於有人注意到了那邊那個背著劍劍宗弟子,於是聲音漸漸地小了下來,看著薑葉,什麼也沒有再說。
薑葉背著劍向著眾人走了過去,停在了河岸邊。低頭看著鼠鼠最後妖力散儘的地方。
這裡也是血汙,但是與下麵的相比,這裡是寧靜的。
那個遊行在南衣河上的小妖,便在這裡,安安靜靜地散儘了妖力,真正地結束了她的一生。
薑葉沉默地看了很久。
南衣城的人們都沒有說話,隻是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己。
一千道目光自然是有重量的,也是有力量的。
所以薑葉背著劍站在那裡,覺得心頭很是沉重。
倘若人間劍宗是個為所欲為,為非作歹的地方,那麼這樣一個故事,自然可以隨意掩蓋過去。
但是人間劍宗不是。
也許在修行界,他們確實沾了一些邊。
但是在人間不是的。
在人間,在世人眼中,人間劍宗是穩定,是寧和平靜的象征。
它應該代表著許多遮蔽風雨的正義。
大約是薑葉沉默了太久,終於有人有些不安的問道:“師兄,今日之事?”
滿口謊話的開端,便是從第一個謊言開始的。
薑葉也想告訴世人,今日是因為鼠鼠發了瘋。
但是話到了唇邊,卻也是沒有能夠說出來。
這個曾經經常混跡在南衣城菜市中的師兄,嘴唇蠕動了許久,才終於輕聲說道:“劍宗有些變故,胡蘆他心神不定,也許看錯了一些東西——此事.......劍宗日後會給人間一個交待。”
人們大概依舊相信人間劍宗。
這處劍宗已經在人間,在南衣城存在了一千多年,幾乎橫跨了大半個大道的曆史。
所以當薑葉背著劍,從劍宗走出來,從那個殺了人的少年手中接過了這個故事,給了一些解釋,南衣城的人們並沒有質疑什麼。
隻是想想以後南衣河上,便再也沒有那個撐著小舟,笑眯眯地看著來往愁苦的人們說著你看起來有些煩惱的少女小妖時,人們依舊有些歎惋。
身後的大河裡有些動靜。
人們向著河中看去,那艘被河邊冰層攔住的小船,大概是被夜風吹動了,正在緩緩地向下漂去。
帶著熄滅了的爐子,帶著燒焦了燒雞,帶著頹然滾著的酒壺,帶著艙中沉悶地響著的,依舊沒有花完的許多錢,向著南衣河下遊緩緩漂去。
“劍宗有時候確實是會做錯一些事情。”
薑葉的聲音再度在河邊響了起來。
眾人回頭看去,隻見這個原本應該安安穩穩的混跡在人間直至再無人記得,就像曾經劍宗那些弟子一樣的薑葉,靜靜地看著那艘隨流而去的小船,眸中似乎有些光芒在閃動。
人們看不大清楚,所以暫且將它叫做某種光芒。
“這件事情,也許確實是劍宗做錯了。”
薑葉的聲音很溫和,也很寧靜。
南衣城的人們靜靜地聽著。
“倘若有一日,你們發現,人間劍宗已經偏離應有之路途。”
薑葉從身後取下了另一柄劍。
他一直都帶著兩柄劍。
一柄是自己的青菜劍。
一柄是懷民的不眠劍。
那柄不眠劍被取了下來,拔出鞘來,插在了河岸邊,插在鼠鼠死去的地方。
在那陣清脆的劍鳴聲中,薑葉向著人間走去。
“人間可以向我們拔劍。”
滿河寂靜。
劍上不眠二字在夜色裡閃爍著光芒。
今夜人間也許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