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葉循著那些妖力,在南衣城北上城的台階上,看到了那個從嶺南來的小妖少年。
小妖穿著一身溫暖的橘色的衣裳,坐在城北那積滿了白雪的夜色裡,看起來卻是很是清冷的模樣。
在他的膝頭放著一柄劍,劍上擺著一封帶血的,依舊沒有拆開的信。
“鼠鼠呢?”
薑葉走了過去,走上了雪階,停在小妖少年身前問道。
“我在城裡,找了處角落,把她埋在了一棵樹下了。”
狸笠抬起頭,看著這個負劍而來的劍宗弟子許久,而後輕聲說道。
薑葉沉默了少許,說道:“我以為你會把她留下來。”
狸笠抬頭看著那些雪夜之中浮流的燈火之上的漆黑的天穹,輕聲說道:“留不住的,她已經去了冥河,怎麼留得住呢?”
薑葉看了他很久,在一旁坐了下來,說道:“你叫什麼名字?”
“狸笠,狸貓的狸,鬥笠的笠。”
薑葉下意識地想象著一隻帶著鬥笠的貓。
可惜少年並沒有帶鬥笠。
他看向少年劍上的那封信。
“這是鼠鼠給你的信?”
“嗯。”
“你看了嗎?”
“沒有。”狸笠輕聲說道,“沒有看。”
這一處燈火稀疏的雪階上又沉寂了下來。
“我大概以後會看的。”狸笠自顧自地說道,“也許是很久之後,等我不再記得那個從嶺南偶然走過的小妖的時候。等我垂垂老去,開始回顧一生遺憾的時候。我那時候應該會拿出來,安靜地坐在爐火邊,舔一舔自己的爪子,然後笨拙地緩慢的拆開這封沉積了很多年歲月的味道的信,看一看,在很多年前,她給我的第二封信裡,到底寫了些什麼樣的東西。”
少年的身前開始滴滴答答地落著淚水。
分明身下是雪。
但是那些淚珠擊穿雪層的聲音卻是比什麼都要喧囂。
薑葉轉過了頭去,抬頭看著天空。
然後他聽見身旁的少年衣裳窸窣地摩擦著,像是抬起了手來,擦著眼角的淚水。
“聽他們說,那個打死她的人叫胡蘆,是你們人間劍宗的弟子。”
薑葉輕聲說道:“是的。”
“我當時其實想過,帶著劍便去你們劍宗,討要一個結果,討要一個公道。”
薑葉轉回了頭來,靜靜地看著這個叫做狸笠的小妖。
“你為什麼沒有來?”
狸笠輕聲說道:“這是沒有意義的事情,我打不過你們劍宗的任何一個人,哪怕隻是那個少年。”
當這隻小狸貓這樣說著的時候,有柄劍被拔了出來,丟在了他的身前。
“胡蘆是我師弟,他做錯了一些事情,身為師兄的,自然不可能罔顧。”
狸笠並沒有撿起那柄劍,隻是緩緩地說著:“我並不想這麼做。就像我在得知她被你們劍宗的人打死之後,便猜測著這封信裡也許藏著什麼秘密,但是依舊沒有去看一樣。”
“我自己也有劍,儘管隻是嶺南小劍。”狸笠抬起頭來,看向遠處那座劍宗園林。
城頭的位置很高,哪怕隻是坐在上去的石階上,依舊可以看見那處安靜地臥在城中的劍宗園林。
薑葉當然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所以他很是平靜地說道:“胡蘆是我師弟。”
狸笠轉頭看著這個男人。
“他也會是劍宗日後的宗主。如果你心中憤恨,我可以讓你在現在發泄出來,但是如果你想說什麼,日後自會尋仇的話。”薑葉平靜地說道,“很抱歉,我不會允許。這樣的話你可以和人間許多人去說,但是我是他師兄。”
人間劍宗不止是有人間二字,同樣也是有著劍宗二字。
這個承襲當年磨劍崖劍道而來的地方,也許比誰都更懂劍宗二字的道理。
石階上覆滿著雪,也像是許多的蒼白的故事。
狸笠沉默地看著眼前的這個劍宗的師兄。
“如果我一定要這樣,你會殺了我嗎?”
薑葉聽到這從漫長的沉默中擠出來的一句話,卻也同樣沉默了下來。
“我不知道,有些東西我不能告訴你,但是胡蘆選擇那樣做,自然有他的原因。”薑葉想起了當初卿相所說的那句話。“有些東西我們無法通過生死來看待對錯,而是真相......”
狸笠輕聲說道:“是啊,她失去的隻是生命而已,而你們卻要懷抱著痛苦的真相,你們便是這樣想的嗎?”
這句話中滿是諷刺。
薑葉沉默了少許,緩緩說道:“隻是你不能明白一些東西。”
狸笠將那封信收進了懷裡,把劍背在了身後,向著城下走去。
“我隻是小小的嶺南小妖修而已。很抱歉不能擁有師兄們這樣看著更高更遠地方的能力。”
薑葉坐在那裡,靜靜地看著那隻小狸貓離開了南衣城。
那柄青菜劍沒有離開,隻是安靜地躺在雪裡。
“我以為你真的會動手。”
梅曲明的聲音從那條劍宗附近的長街上傳來,這個曾經和鼠鼠在南衣河上搶過生意的師兄,很是惆悵地踩著一地雪色與燈火,向著薑葉這邊而來。
薑葉輕聲說道:“我也一度以為我真的會動手。但是終究劍宗是在必須要講道理的時候,才會用劍來講道理,我們又不是什麼懵懂的少年,自然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薑葉拿起了劍,走下城頭去,與梅曲明一同停在了那條長街上。
靜靜地看著城北之外的雪色。
“柳三月是懷風師兄殺的。”
“我知道。”
梅曲明轉過了頭來,看著薑葉說道:“你怎麼知道的?”
薑葉輕聲說道:“我忘記了,但是我記得當初卿相和我說這件事的時候,我並沒有驚訝。”
梅曲明長久地沉默著,大概也是在思考自己是不是也應該知道這件事。
但是大概他確實不知道。
“所以說到底,這個故事,也許從一開始,就是劍宗這邊做錯了。”梅曲明緩緩說道。
“事已至此,是對是錯,已經不重要了。”薑葉輕聲說道,“如何不讓世人知道,才是最重要的。”
“你沒看鼠鼠給那個小妖的信?”
薑葉緩緩說道:“她不會寫這件事的,鼠鼠在南衣城的時間,比你我都要久,她是人間小小的人,自然不會看著人間變成那種境地。”
二人長久地站在那條長街上。
過了許久,開始轉身向著劍宗方向而去。
“懷風師兄今日去嶺南,居然都沒有和我們說一聲。”
梅曲明歎息著說道。
薑葉輕聲說道:“大概他是真的做好了,為柳三月的死付出代價的準備了。”
一切當然都是理所當然的。
隻是誰也沒有想過,那個被糾纏在這些事中的少年,會做了這樣一件事。
梅曲明頗有些歎惋地想著。
“師兄相信命運嗎?”
薑葉沒有說話,大概也在想著故事的最開始,那個偷到了卜算子身上的小妖鼠鼠,還有卜算子所說的那些東西。
“我不知道。”薑葉緩緩說道。
也許命運就是卜算子的那句話。
倘若沒有那一句,少了一文錢,你便有大劫,故事也許也不會是這樣的走向。
鼠鼠會依舊開開心心地走在人間,做著那些忍不住手的小偷小摸的事情。
然後在溪邊照著妝容,去嶺南找那個少年看夕陽,看月色。
南衣城會少了一個擺渡很多年的小妖,人間會多一隻快樂的鼠鼠。
但是故事並沒有那麼走。
卜算子當年到底看見了什麼呢?
沒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