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嶺南老劍修帶著一種並不屬於嶺南特質的平靜,靜靜地看著南島,而後緩緩說道:“是的,很多年了,那也許是大風曆九百七十年的事了。”
南島倒是有些驚異於老劍修已經在這裡坐了這麼多年了——看來那個年輕弟子後來聽聞的,年老了一事無成,才回來的故事,顯然並不準確。
南島看了廬前的老劍修許久,而後轉頭看向那塊被劍意磨得無比光滑的石碑,輕聲說道:“所以前輩既然是坐在碑前,為什麼要蓋這樣一個草廬?”
一個從來沒有住過的草廬,顯然是有些古怪的。
老劍修靜靜地坐在廬下,看著那塊石碑說道:“因為我在找我,草廬便是我在人間的意象。”
南島轉頭看著老劍修。
這個在碑前坐了很多年的老劍修,無比平靜地說道:“我找我,自然不能憑空去找,人生天地,自非浮萍,總有一些落腳之地,世人隻見人,是無法確定他是否留在人間,隻有見了草廬,才會知道,他是落在人間的,所謂故土難離,便是如此,所以我需要一些東西,來讓自己留在人間,才能知道需要怎樣的一個我可以落腳人間。”
南島沉默了少許,說道:“如何去找?”
“磨一麵能夠照出自己的鏡子。”
南島看回了那處磨得無比光滑的石碑。
是的。
年輕的第二峰弟子,又聽錯了傳聞。
也許不是他聽錯了,隻是這個老劍修坐在這裡,從未與旁人說過這些東西。
“山間有水,手裡有劍。”南島輕聲說道:“為什麼這樣用上數十年,來磨這樣一麵鏡子?”
“劍是動的,水是動的,而石頭是人間最沉默最安靜的東西。”老劍修坐在廬前緩緩說道:“它承載著人間千萬年的曆史,比過客還要過客,比悠遠更加悠遠。我心不靜,便要以靜的東西來約束自己。”
南島沉默了很久,而後緩緩說道:“所以前輩為什麼要找‘我’?”
老劍修看向南島,平靜地說道:“你知道為什麼最開始的時候,我會向你出劍嗎?”
“前輩想看看我又沒有惡意。”
“是的。”老劍修輕聲說道:“世人怎麼會沒有惡意呢?世人怎麼會沒有貪念呢?世人路邊見到一個又大又圓的西瓜,都會動上一絲將它占為己有的念頭,哪怕一切都沒有付諸行動,但是誰能說問心無愧呢?”
南島怔怔地站在那裡。
“所以我會和你說很多的東西。”老劍修瞥了一眼一旁一直茫然地聽著的小少年陸小二,而後靜靜地看著南島,說道,“我們是同一種人。”
南島自然知道他說的是哪一種人。
從一開始老劍修說出我找我的時候,南島心中便已經有了猜測。
十二樓。
“前輩有惡念嗎?”
老劍修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用手裡的劍點著自己的褲管,緩緩說道:“這是我的約束。”
那條腿是老劍修自己斬斷的。
“我失敗了。”老劍修看著這場風雪,平靜地說道:“卻也明白了一些東西。”
南島看著老劍修說道:“什麼東西?”
“小道之境是登樓之境。”老劍修說得很平靜。
南島似乎明白了什麼。
是的,小道之境是登樓之境。
然而人間小道,隻有九境。
欲與天公試比高。
便需要登上更高之樓。
十二樓的所謂的成仙之道,自然便是基於人間修行之道而來的另一條路。
老劍修沒有登九樓之境的天資,自然便不用提更高之境。
南島想著先前那個年輕弟子所說的那些東西——登一登人間那座高崖。
“前輩是怎麼失敗的?”
南島看著老劍修說道。
老劍修靜靜地看著人間風雪許久,而後輕聲說道:“登崖借劍意,強行斬去了一些東西。於是那些被深藏的,被封鎖的惡念倒流。”
小少年陸小二雖然並不能聽明白二人之間的交流,但是卻也能夠聽得出其間那種令人惶恐的意味,在長久的沉默之後,輕聲開口說道:“所以前輩真的是瘋子?”
老劍修平靜地說道:“自然是瘋子。”
一個這樣平靜的,將自己約束在一塊尚未磨成的鏡子前劍修,如何會是瘋子呢?
陸小二有些不理解。
老劍修看著二人,平靜地說道:“至少在最初的那段時間是的——在最初的十年裡,我殺了一些同門之修。”
陸小二怔怔地站在那裡。
嶺南從來都不知道這些事。
“為什麼?”
“為什麼?”老劍修輕聲笑著,說道,“就像你在路邊垂涎彆人的西瓜一樣,世人隻是想一想,但我卻是那個將它偷來吃了的人。當你與彆人站在高崖邊,你有沒有動過將他推下去的心思?那一刹的念頭,世人很難抵禦,但也會受到人間的一切道德倫理的約束,並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但是我們不會。我們渴求成為真人,真人自然非我非你,是拋棄了一切定義的人的存在。我們會在重複的遺忘之中,經曆一段沒有任何道德約束的時期。”
陸小二怔怔地站在風雪中。
“原來你是十二樓的人。”
人間很難見到十二樓之人。
除非他已經成為了瘋子。
第二峰問劍碑前的這個老劍修,便是這樣一個人。
南島抬手摸了摸小少年的腦袋,而後輕聲說道:“所以前輩已經約束住自己了?”
老劍修平靜地說道:“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複。我是否已經真的約束住自己,我不知道,但我的劍已經很久沒有離開過草廬。”
南島靜靜地聽著老劍修所說的那些道文。
神海之中的桃花卻也是驀然睜開了眼,抬眼看向那株神海天穹之上的古樸道卷。
當老劍修如是誦出那些道文的時候,那本道卷卻是在無有之風中,緩緩地翻至了某一頁。
——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複。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歸根曰靜,是為複命。複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
——
南島深深地看著這個用斷肢約束形體,用石頭約束心神的老劍修,一直過了許久,才輕聲說道:“前輩也許未能成仙,但是未必不能得道。”
老劍修聽到這裡,終於笑了起來,拍著手中劍,拍著自己風雪裡空空的褲管,不住的輕笑著,一直笑了許久,才抬頭看向風雪之外的人間。
“成仙也好,得道也好,到頭來卻是不如一個自由地走在田埂間笑眯眯地看著自己新種下的秧苗的世人。”
陸小二輕聲說道:“走在田埂間的世人有時候會笑眯眯地看著自己種下的秧苗,但是很多時候,都是憂心於雨水的。”
老劍修笑著說道:“憂心於雨水,難道不比憂心於這樣不可知的東西自由且安寧嗎?”
陸小二沉默了下來。
南島執傘立於雪中,輕聲說道:“我不知道。但我會去看一看。”
老劍修靜靜地看著南島,沒有再說什麼,拄著劍,重新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那塊被磨得無比光滑,什麼也未曾剩下的問劍碑前,安靜地坐了下來。
是交談已儘的意思。
南島也沒有再說什麼。
一塊已經被老劍修磨得什麼也沒有了的碑石,自然沒有什麼好看的。
撐著傘,轉身向著來時的方向而去。
一直走了許久,身旁的小少年才輕聲說道:“師叔也是十二樓之人?”
“是的。”
南島沒有猶豫,沒有遲疑,說得很是平靜,很是肯定。
就像今日已經吃過飯了一樣。
小少年什麼也沒有說,隻是沉寂了下來。
過了許久,那片山雪裡才傳來小少年的聲音。
“我不會告訴彆人的。”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