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劍光而遊天地固然是人間最快的行路方式,然而終究人間遠走,還是道風更為合適一些。
更何況陳懷風本就受了傷,自然便落在了梅溪雨後麵。
是以當梅溪雨已經在青天道的山雪中接受了一些故事的安排的時候。
這個給梅溪雨帶來風雨的劍宗弟子,依舊在人間走走停停。
就好像有人出門淋濕了一身,但是直到他已經回來,坐在簷下開始煮酒閒坐,那場將他淋濕的雨,才姍姍來遲地落在人間。
或許這便是修道之人的順應之勢。
我若應當淋雨。
自然不必撐傘。
在陳懷風的身前,確實有一個淋在雨裡的人。
那是一個在人間北方,某條不知名的小河中撐著船的人。
當陳懷風穿過某處山頭,在細雨暮色裡走到這裡的時候,這個古怪的,坐在小河舟頭的道人便出現了。
人間山雪還沒有融化,是以這場雨打落在身上的時候,卻是帶著許多徹骨的寒意。
陳懷風背著劍瞥了他一眼,便繼續安靜地走著,道人也不說話,隻是靜靜地坐在舟頭,小舟隨著陳懷風的前行而徐徐跟著。
山雪細雨,這一幕看起來頗為怪異。
一直過了許久,陳懷風才停了下來,挑眉看向一旁的小舟,說道:“前輩看起來應該不是青天道的人。”
如果青天道隻是指那座山裡的那些道觀。
那麼誰都能看出來,這個道人與青天道毫無聯係。
但是陳懷風所指的,自然不止是那座山。
青天道說小了,隻是山裡矮竹一樣的一些道觀。
說大了,卻是北方矮竹一樣的許多道觀。
一個傳承了很多年的地方,總歸是有些出走的弟子,在人間開創新的修行之地。譬如枝葉散開的模樣。
是以才會叫青天道,而不是青天觀。
那個看起來有些年頭的道人平靜地說道:“是的。”
陳懷風抱劍站在雨裡,靜靜地看了那人很久。
舟頭的道人雖然沒有撐傘,但是卻披了一身蓑衣,像是一個釣翁一樣坐在舟頭,垂釣山雨。
蓑衣之下的道袍一片素淨,卻也是沒有任何能夠表明他來曆的東西。
“當今修行界應該不會講究那種衝動的義氣互助,劍宗都不會,更何況道門,前輩既然不是青天道之人,來這裡做什麼?”
舟頭道人抬眼看著陳懷風,淡淡地說道:“像我們這樣的修行者,在人間走來走去,從無定所,世人自然很難知道我們想做什麼。”
陳懷風沒有說話。
舟頭道人站了起來,披在肩頭的蓑衣,向下滑落下去,完整的露出了那身道袍,肩頭處有著一些白色的紋路,像是流雲,但更像積雪。
“但是說到底,人間都在大羿射程之中——自然不會是與你商討謀反之事。所以像我們這樣的人,想要做什麼,世人其實也能夠猜到一些。”
隨著道人的話語落下,細雨之中,原本安靜待在陳懷風懷裡的那柄師兄卻是已經鏘然出鞘而去,裹挾著浩然劍意,蘧然之間落向那條大河之中。
道人麵對這那忽然而來的一劍,抬手豎於胸前,神海之中似有浪潮起,而與此同時身周道韻流轉,化作一道道文屏障,將那一劍攔了下來。
山雪細雨飄搖,蒼老道人在風雨之中,一襲道袍紛飛不止,卻是向著陳懷風行了一禮,看著那被道文攔下的一劍,而後抬手,那曾經力壓梅溪雨的劍意,卻是儘數倒卷而回,連帶著那柄師兄劍,也一同倒插回陳懷風身旁。
蒼老道人緩緩說道。
“鬆雪觀,無名道人,請。”
......
南島也遇見了一個老人。
是與陸小二走到小九峰劍宗第二峰的時候。
第二峰的問劍碑並不在山中之穀中,而是一處山腰之上的茅廬邊。
這個老人並沒有九十二歲,所以自然不是那個曾經在那處雪穀之中坐看陳懷風與梅溪雨相爭的老劍修。
陸小二原本以為那個坐在雪廬碑前的老人是某個退隱下來的巡山人,但是帶著二人過來的那個年輕弟子卻否認了這個說法。
“他不是什麼巡山人,聽師叔們說,隻是山裡一個普通的弟子,常年遊走在人間,有時候去那些北方的觀裡看看,有時候去登登那一座高崖。”
年輕弟子笑著說道。
“大概是到老了,依舊一事無成,於是便回到了嶺南,在這裡蓋了個草廬,天天守著這塊碑,說這是他的劍。”
“劍?”南島挑眉看著老人身前那塊石碑。
這塊石碑與第一峰的石碑相差無幾,隻不過並沒有立於山穀之巔,常年遭受高山風雪的吹襲,看起來要端正一些,隻是上麵的字跡卻是已經被磨得所剩無幾了。
年輕弟子說道:“是的,他說這是他的劍,所以終日守在這裡,用這自身的劍意劍風磨著這塊石碑。山裡的師叔們,有時候無聊了也會跑過來,和他喝上兩杯村裡的酒,而後閒聊幾句,隻不過大部分時候,都是不理會他的,山裡的人,一般叫他老瘋子師叔。”
南島看著遠處那塊風雪石碑中的老人身周那些劍意。
也確實是師叔。
這倒是嶺南少有的一些小道中境的劍修。
南島雖然不能看出那個老劍修的境界,但是因為在南衣城見過大世麵,所以能夠辨認出那些劍意的層次。
一般修行者,往往隻會修行境界高於劍意境界。
因為倘若神海之中元氣不夠,劍意便很難被蘊養至更高層級。
少有的一些,劍意之境高於修行之境的,大都都是借前人劍意淬煉過自身劍意。
譬如張小魚便曾經坐在一池溪橋邊,借著人間劍宗三代宗主的遺留劍意,淬煉過自己的劍意。
年輕弟子大概因為偷偷說了這個老人是老瘋子,所以走到了附近的時候,便嘿嘿笑了笑兩聲,而後便自行離開了。
南島與陸小二對視一眼,而後穿過了那條風雪小道,向著那一處走去。
這處問劍碑所在的位置,並不如第一峰的問劍穀那麼寬敞,但是看起來倒也有些規整的模樣,陸小二用懷裡的劍扒開了腳下的雪,看著雪下的一些從石縫裡鑽出來的已經枯死了的雜草。
這裡應該便是一個古劍坪的所在。
二人快要接近那裡的時候,碑旁草廬之中卻是驀然有一劍穿過風雪而來。
陸小二的劍便在手中,當下便立即向前一步,拔劍出鞘,迎向那一劍,隻不過陸小二哪怕再如何被小九峰劍宗弟子們稱讚,終究也隻是見山境的修為。
麵對小道境的一劍,自然毫無還手之力,手中溪午劍瞬間便被蕩開,落向一旁雪中。
那一劍去勢未減,直取南島而去。
南島皺了皺眉,沒有拔劍,將手中之傘向下一沉。
傘劍相交,音聲鏘然。
劍意橫流,蕩向風雪之中。
那一劍折返而去,落向問劍碑前。
南島重新將手中傘擺正,而後看著不遠處那處石碑邊的老劍修的背影,緩緩說道:“前輩這是何意?”
老劍修的聲音從碑前緩緩傳來。
“看看你有沒有惡意。”
“有嗎?”
“沒有。”
南島正要向前而去,碑前的一身風雪的老人抬手撐住了那柄劍,緩緩站了起來。
南島看見這一幕,卻是愣了下來。
老劍修隻有一條腿,另一條褲管之中,空空蕩蕩,在風雪裡飄蕩著。
正在撿劍,打算與不分青紅皂白便出劍的老劍修一決生死的陸小二也愣了下來。
老劍修撐著劍,一瘸一拐地向著草廬邊走去,而後在廬前坐了下來。
而他先前所坐的那個位置,毫無風雪痕跡,一片秋日衰草的景象,應該是很多年前的秋日衰草了——那個帶二人過來的年輕弟子沒有說過老人隻有一條腿的事。
一個人形體上的殘缺,往往會在世人的印象之中,被著重強調。
陸小二收了劍,放棄了之前的想法,與南島一同向著草廬邊而去。
“前輩應該在這裡已經坐了很多年了。”
南島走到那處覆滿了嶺南風雪的廬前,撐著傘,看著廬邊雪中執劍而坐的老劍修,緩緩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