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似乎早就猜到了草為螢會這樣說一般,並不覺得意外,大概也沒有想過真的來征求這個全然不再過問人間之事的劍崖前輩的意見。
又喝了幾口桃花釀之後,秋水將酒葫蘆還給了草為螢,說起了最後一件事。
“瑤姬這樣一個在數千年前便死去的鬼神,為什麼會突然重新回到人間?”
草為螢坐在舟頭輕聲說道:“很多年前,槐帝見過一個同樣是從冥河中回來的人——冥河其下,也是人間。誰能保證,我們一定便是冥河之上的人間?也許隻是生死輪回而已。”
秋水輕聲道:“所以隻知生死,不知何為生死。”
人蝶之論,自然永遠不會有答案。
“或許是的。”草為螢如是說道。
秋水看著舟頭的少年許久,而後緩緩說道:“前輩這次醒來,便是為了此事吧。”
“是的。”這個問題草為螢倒是沒有含糊其詞。
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倘若她不回到古楚正神之位,那我自然便會繼續睡下去。”草為螢輕聲笑著說道。
“那倘若日後她重回古楚正神呢?”
秋水靜靜地看著草為螢。
草為螢平靜地說道:“那我就帶她離開人間。”
大概就像那個叫做謝朝雨的道人帶著的小道童眼中的那個名叫大司命的神鬼一樣。
瑤姬重回南楚正神,便意味人間將會徹底回歸神鬼時代,而不是隻作為人間萬流之一。
函穀觀已經消失在人間,這樣一個故事,自然隻能草為螢來看。
秋水自然也可以。
草為螢的目光落在這個白發女子的左手。
那是一柄劍。
很多年前草為螢便見過。
那是人間第一次見到磨劍崖磨的這柄劍。
但是這樣一柄劍倘若真的出鞘,人間要付出的代價太大。
當年紅衣隻是請劍意而來,便將整條倒流的冥河儘數封存回去。
所以當秋水帶劍下崖。
人間便不得不沉寂下來。
就像在白河那處山崖之上,叢刃與瑤姬說的那段話一樣——我沒有能力殺死你,但是倘若將一切做絕,人間自然可以不顧一切代價,將她重新送回冥河。
“我會去看看她。”秋水執劍立於湖岸,無比平靜地說道。“看看這個在大道現世之前,曾經庇佑古楚的鬼神,究竟想要做什麼。”
秋水執劍下崖,隻會是因為雲夢澤之事。
倘若隻是當下人間,自然還沒有需要她從濁劍台裡取出這柄劍的存在。
草為螢輕聲笑著了起來,將目光從那柄劍上移開,看向遠山雲崖。
“你可不要嚇到彆人。”
秋水平靜地說道:“如果她心裡沒有鬼,又怎麼會被嚇到?”
“就怕原本心裡沒有鬼,被嚇出鬼來了。”
草為螢喝了一口桃花釀輕聲說道。
秋水想了想,說道:“我會儘量溫和一些的。”
草為螢沒有再說什麼,隻是安靜地坐在舟頭。
過了許久,看了這片天上人間許久的二人,才終於開始進行一場遲來了千年的道彆。
“我走了,前輩。”
秋水執劍,向著草為螢行了一禮。
草為螢點了點頭,而後將手裡的酒葫蘆傾倒,一瀉酒水落入劍湖之中,那些酒水大約會用上一段不短的時間流向人間,而後流到冥河。
彼時秋水也許正乘舟行於冥河之中——恰好能夠飲到這些人間的桃花釀。
秋水隻是靜靜地看著暮色裡那一線酒水。
草為螢傾倒了半胡蘆,而後看向湖畔的女子,似乎想要說些什麼,隻是卻長久地猶豫著。
秋水輕聲說道:“前輩還有話說?”
草為螢輕聲歎息道:“本來想說,倘若你去了冥河人間,能夠見到白衣,可以替我帶聲問候。但是想了想,便是紅衣都沒有見過白衣,更何況你。大約也是相見不相識罷了。”
“為什麼不呢?”秋水輕聲說道,“既然是曾經整個人間盛讚的,能夠與道聖李缺一相提並論的人,自然一眼便能夠認得出來。”
草為螢看著倒是少見的有些輕鬆意味的秋水,緩緩說道:“我以為你會恨磨劍崖。”
秋水沉默了少許,說道:“確實是的,天下最恨磨劍崖的人,大概就是我了。這樣的一份恨意裡,還要帶上那個曾經死在我眼前,死在我劍下的人——在那樣一個故事裡,我與他是人間最為淒苦之人。這是磨劍崖上那位帶來的。”
“但是我也很清楚,這是與前輩們無關的事情。高崖之上有橫流,有逆流,自然也有著曾經以身截流之人。”
秋水說得很是平靜,很是坦然,說的是恨意淒迷,但卻也有著萬分的釋然。
這個白發橘衣的女子執劍向著來時的方向而去。
“倘若我見到了,自然會幫前輩帶聲好。”
“多謝。”
草為螢坐在舟頭輕聲說道。
於是人間暮色掛在那一瀑白發之中,被帶離了這一處,小鎮隻剩下了夜色。
草為螢坐在舟頭,在湖水晃悠之中,安靜地看著遠處那些燈火似人間的小鎮。
.......
大風曆一千零三年,十二月二十。
人間雪停了又起,隻是已經小了許多。
“真人你受了這麼重的傷,怎麼還能安心地在簷下打著瞌睡的?”
張三提了一些酒水吃食推開門,一眼便看見了穿著厚厚的絨衣坐在簷下爐子旁倚著牆眯著覺的陳青山。
這個先是被人在心口捅了一直梅枝,又在神海裡受了一道劍意的山河觀道人,在雪裡終於有些扛不住了,讓張三去買了厚厚的冬衣,卻也執著的不進屋,隻是坐在簷下,成天看著院子裡的雪睡著覺。
也不知是為了討好陳青山,還是確實見這個人間大修有些可憐,張三這些日子倒是很是殷勤地往來著這裡,據說他自家媳婦都很是不解——張三你個王八蛋,到底我是你媳婦,還是那個病懨懨的道人是你媳婦。
張三怎麼回答的不知道,總之天天回去就要挨頓罵。
不過這個名字掛在山月城不良貿易行為公示榜上的男人也沒有在意,依舊天天爬著巷子往院子裡跑。
陳青山睜開眼,咳嗽了兩聲,又合上了眼。
“為什麼不能安心?”
陳青山反問得理所當然。
張三穿過那個積雪的院子走到了簷下,掃著肩頭上的一些雪,想了想說道:“真人不是說過自己有很多仇家?”
陳青山自然有很多仇家,包括他的師兄師弟在內,沒有一個是好相與的。
“仇家當然有,但是他們也要過年啊!”陳青山輕聲笑著。“難道仇家就不能做個人過個年了?”
張三自然不知道修行界的一些事,那些從崖上落向人間的劍意,便是小道境的修行者都沒有受,更不用說世人。陳青山也沒有和他解釋那些東西的意思,隻是用著過年的說法。
也確實是在過年。
當那個崖上的人下來後,人間安分的不安分的,都要好好的過個年。
陳青山現在比誰都安分,老老實實地窩在小院子裡,烤著火,打著瞌睡,就像某個大病許久的世人一樣,安安靜靜地蹉跎著歲月。
“那你們修行界還真是講道理啊真人。”張三笑著說道,“雖然人間也會這樣,不過有時候也會在過年的時候有些仇殺的消息傳出,他們就不會過年。”
陳青山沒有睜開眼睛,但是挪了挪屁股,換了個方向繼續倚坐著。
“所以你今天又來做什麼?”
張三倒是沒有了最初的怯意了,頗有些熟悉地走進了屋子裡,搬了兩張凳子出來,擺在火爐邊,把手裡的那些東西放在了陳青山身前的凳子上,又在另一張上坐了下來,一麵拆著油紙包的吃食,一麵也開著酒壇子。
這個山月城的男人笑著說道:“這不是見你一個人在這裡有些孤獨嘛。”
陳青山睜開了眼,歪著頭看著張三,說道:“孤獨?你為什麼會覺得我孤獨?”
張三想了想,說道:“因為你好像沒有什麼朋友,隻是遍地仇家。”
陳青山笑了笑,又咳嗽著,而後拿起了張三在凳子上倒的一碗酒,酒水大概是提前熱過的,陳青山捏著碗,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這個男人,但是也沒有說什麼,隻是淺淺地抿著。
“我不需要什麼朋友,我是人間小聖人,陸地真神仙,風雪為我而降,山月為我而明,自然談不上孤獨。”
陳青山的自述裡,又多了一些花裡胡哨的詞語。
張三抬頭看了眼天空,雖然山月城以城外青山明月高懸聞名,但是想來大白天的,也是很難見到月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