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回到巫山主峰之上。
秋水沒有拔劍。
隻是任由瑤姬離開了這處高台。
子淵握著書卷在台下山石邊等了許久,才看見那個簪著桃花的白發女子拖曳著一襲暮色走了下來,站在山石邊靜靜地看著山外雲霧與天光。
“崖主露破綻了。”
子淵輕聲說道。
秋水平靜地點點頭。
“是的。”
一切的轉折,從瑤姬轉身開始。
而在那之前。
“我說了那一句人間隻會是世人的人間。”秋水握著劍,緩緩說著,“從這裡開始。”
從這一句開始。
“神女大人便知道了崖主絕對不可能拔劍。”子淵不無惋惜地說道,“一個心念著人間的人,絕對不會置人間於不顧,毫無忌憚地將這柄劍拔出來,阻止她去完成一些事情。”
“是的。”
秋水說得很平靜。
“當我坐在崖上的時候,我可以什麼都不看,什麼不都想,但是當我走在人間的時候不行。”
秋水抬頭看向幽黃山脈至高至深之處。
“隻見人間,不見人煙,我不是姬無胥,我做不到這樣。”
子淵深深地看著這個女子,而後轉過頭去,輕聲說道;“崖主之後打算怎麼做?”
秋水搖了搖頭,平靜地說道:“由她去吧。”
秋水既然是一個有破綻的人,那麼自然便不會再去管這樣的事情。
人間萬般,不可強求。
兩軍對壘,真正不可相見之人,也不是她秋水與瑤姬。
子淵坐在山石邊,看著那個白發女子執劍而去,大概便是要回故土去了。
豈不歸於故土,怎能葬於他鄉?
秋水大概從來都沒有將磨劍崖當成過自己真正的故土。
隻是南拓,隻是秋水,隻是那片山石之上布滿了貧瘠的黑土的幽黃山脈。
書生站了起來,遠遠地跟隨著,送行而去。
一直到她走出了這片大澤群山。
子淵立於大澤邊緣的山腳下,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
“崖主慢走。”
“嗯。”
秋水沒有回頭,帶著兩枝桃花,安靜地走在人間,向南而去。
子淵在那裡站了許久,而後轉過身來,看著那個自青山裡走出來的撐著傘的黑裙女子,行了一禮輕聲說道:“神女大人還沒有走?”
瑤姬靜靜地站在青山旁,那片暮色漸漸消失在人間,整片大澤再度落入傾瀉的天光之中。
“因為我確實是在賭一些東西。”
瑤姬輕聲說道。
“雖然我知道那樣一柄劍,也許根本不會被拔出來。”瑤姬轉頭看著大澤邊緣的子淵,緩緩說道,“但是終究在那個時候,我是被人間挑在劍鋒之上的存在。”
子淵輕聲笑了笑,說道:“所以其實神女大人心中也沒有底。”
“是的。”
瑤姬微微張開了握傘的那隻手。
掌心有著許多汗水。
子淵沒有再看瑤姬,而是轉回頭來,那片暮色已經消失在一些十二月的風雪裡了。
“接下來神女大人想要怎麼做?”
“什麼也不做,直到她離開人間。”瑤姬聲音淡然地說道,“可以賭一次,但不能去賭第二次,聽人說一些故事,與將要歸去之前看到那些被敘述的故事,自然會是不一樣的抉擇。”
子淵靜靜地看著人間十二月末尾的風雪。
“正月十五,是太一祭。”這個眉眼俊秀的書生輕聲說道,“神女大人打算放在哪裡?”
瑤姬聽到這一句話,也變得悵然起來,而後緩緩說道:“彆郢。”
子淵也是站在風雪邊緣歎息著。
“彆郢啊,人間應當兩千多年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了吧。”
也許有時候也會聽見一些。
畢竟那一座古楚王殿依舊留在假都皇宮之中。
瑤姬沒有說話,隻是安靜地撐著傘,走過了大澤,與子淵擦肩而過,直至走出巫山範疇,踏在人間的風雪之中,這個黑裙女子才轉回頭來,靜靜地看著子淵。
“其實你不應該叫我神女大人,子淵。”
瑤姬深深地看了書生模樣的人很久,而後回頭撐傘踏雪而去。
“你應該像當年一樣,叫我山鬼大人。”
子淵安靜地低下頭來,看著手中的書卷,過了許久,轉身向著大澤中而去。
“是的,山鬼大人。”
霧瘴翻湧而來,將一切遮蔽進去。
......
張小魚沉默地站在牌坊的北鎮街頭。
牌坊以南的那個穿著青花小裙的姑娘扶著牆在小雪裡靜靜地等了很久,而後慢慢地扶著牆轉身離開。
這個從北方而來的女子已經看不見了。
她的眼睛在四月的一場夜色掙紮裡,被抓瞎了。
同樣從北方而來的白衣劍修,沉默而茫然地站在那裡,人間分明隻是小雪而已。
但他滿懷風雪,不知所措。
他抬起手來,在空中舉了很久,又放了下去。
小鎮裡琴瑟之音依舊緩緩飄著。
北方來的劍修眼眶通紅,抬手擦了擦眼睛,一言不發地跟了上去。
——
答應我,忍住痛苦,一言不發,穿過這個小鎮。
去見一見她。
——
張小魚茫然地跟在了李青花身後,看著她怎樣摸索著牆根,一點一點地穿過了那些覆著小雪的鎮子,留下了一個個輕緩的腳印,走到了一條巷子的尾巴裡,摸索著推開了那扇青色的門,將自己關進了一片黑暗之中。
張小魚眼眶通紅地停在了那扇被緩緩合上的門前,抬眼看著四周的一切。
巷子的牆沿之上,布滿著老舊的枯萎的春日的苔蘚,而那些苔蘚之中,某隻手撫摸過的地方,是一線淩亂而深刻的痕跡。
有人安安靜靜地,日複一日的,推開門去,扶著牆,一路走到那條南北向的巷子裡,停在那裡,長久地張望著。
張小魚抬起了那隻曾經用來握劍的手,按在了那些將牆麵磨得一片斑駁的掌印裡。
張小魚將手從那些掌印裡抽離出來,握成了拳頭,又鬆了開來,微曲著兩指,卻也在快要叩到院門的那一刻停了下來,而後鬆開,按在了大門上,輕輕地推了開來。
院簷很矮,院子很小,風雪積蓄了很多,那個才始摸索著向著院子裡的那棟小房子裡走去的女子麵容憔悴也疑惑地轉回了頭來,伸著手,也許是在感受著今日小雪裡的風意,也許是在等著有人走過來牽住那一隻手。
於是院子裡起了一些劍風。
吹著那扇老舊的院門吱呀吱呀地晃動著。
原來是風啊。
李青花這樣想著,重新摸索著,一點一點地走了回去,伸手摸了許久,才終於摸到了那兩扇院門,安安靜靜地重新合了上去。
張小魚沒有在門外,隻是站在門邊,眼眶通紅地看著這個憔悴也安靜的女子。
李青花將門關好,摸索著將門栓推了進去,而後向著院子裡走去,一直到停在了熟悉的簷下,一直到臉龐之上沒有落雪的觸感,李青花才停了下來,找到了那個因為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添柴火,已經快要熄滅的灶台,在灶台邊停了下來。
張小魚站在院子的雪中,看著那個比以前消瘦了很多的女子,開始在一片黑暗裡,摸索著燒著柴火,一直到灶台裡的溫度漸漸升起,那些火光打落在這個小雪鎮子裡等待了很久的姑娘的消瘦的臉龐之上,那些神色裡的憂傷才被一覽無餘的被照亮。
張小魚什麼也沒有說,也什麼都沒有做,隻是茫然而痛苦地站在院子裡。
看著某個十二月的早晨,某個來自南衣城的姑娘,在小鎮的院子裡,安安靜靜地煮了一些飯,安安靜靜地吃著。
好像一切都和很久以前的那些故事沒有什麼區彆。
她依舊穿著洗得乾乾淨淨的青花小裙,神色憔悴也有些憂傷,隻是依舊帶著當初那種柔軟的味道,吃東西的時候,也是安安靜靜的。
隻是什麼都看不見了。
隻是坐在灶台邊,烤著火,麵朝著院子裡的風雪。
風雪裡的白衣劍修便站在灶台前,什麼也沒說。
隻是安安靜靜地淋著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