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裡的那身青花裙子他沒有拿出來。
張小魚想過很多。
譬如問一問,這身裙子好看嗎?
但是現在的他問不出來了。
所以也拿不出來了。
他甚至說不出那一句我來了呀,李青花。
隻是站在院子裡,兩手空空地看著。
這個來自山河觀,來自人間劍宗的年輕修行者兩手空空。
一無所有。
張小魚在風雪裡低下頭,淚流滿麵。
......
四月的那一個微笑。
張小魚沒有能夠看見。
......
巷子裡的一個老婦人在黃昏的時候,也許看見了小院子門口的兩行腳印,很是好心地過來敲門,想要問問情況。
李青花正坐在爐火邊安靜地打著瞌睡。
是院子裡的張小魚開的門。
老人看見這個白衣臟兮兮的年輕人,很是警惕地舉起了手裡的拐杖。
張小魚背著劍鞘,走出了院子,轉身輕輕地把院門關了上去。
大概也是瞥見了張小魚那有些紅腫的眼眶,還有院子裡安靜地烤著火睡著的李青花的原因,老人倒也沒有在張小魚關門的時候,給他的腦袋來一拐杖。
張小魚關了門,看著這扇青色的院門很久,抬手擦了擦眼眶,轉過身去,沒等老人說出質問的話,便先一步開了口。
“我叫張小魚,從南衣城來的。”
張小魚看著那個看起來很是警惕的老婦人,輕聲說道。
“可以告訴我,院子裡的那個姑娘,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嗎?”
老婦人依舊帶著些警惕,看著這個神色有些悲傷有些悔恨也有些茫然的年輕人。
“她叫什麼名字?”
“李青花,李子的李,青色的青,花兒的花。”
張小魚輕聲說道。
老婦人拿著拐杖,站在巷雪道中,看了張小魚很久,才把手裡的拐杖放了下去。
“我們也不知道,也許你需要自己去問她。”
老婦人很是惋惜地看著張小魚身後的院門,拄著拐杖站在小雪簷下,緩緩說著。
“她是五月底的時候,帶著一身傷痕跌跌撞撞地來到這片鎮落的。”
“鎮上的人看見她的時候,她就坐在鎮北的那條山道邊,背著一個破爛的包袱,安安靜靜地握著一根樹枝,在那裡聽著琴瑟穀的聲音。”
“我們那個時候還不知道她是個瞎子.....”
老婦人說著,看著張小魚臉上閃過的一絲沉痛,又改了口。
“我們那個時候還不知道她看不見了,隻以為她是在休息。畢竟有時候總有些人會因為琴瑟穀的名聲,跑到這邊來聽一聽。”
“直到她後來從山道上摔了下來。”
老婦人歎息著說著。
“她是從京都那邊過來的,一個人在路上摸黑跌跌撞撞地走著,不知道摔了多少次。”
“她要去鎮子的另一邊,說是要在那片山穀外,蓋一個小院子。”
“鎮上的人可憐她,沒有幫她。隻是告訴她,她的錢蓋不了一個小院子,這才讓她在鎮子裡留了下來。”
老婦人說到這裡的時候,停了下來,蒼老也渾濁的眼眸深深地看著麵前這個背著劍鞘的年輕人。
“她應該是在等一個人,每天都會摸著牆,去小鎮的鎮尾,站在那裡等很久......”
張小魚在漫長的沉默之後,終於開口說道:“是的。”
老婦人長久地看著麵前的年輕人。
“他來了嗎?”
張小魚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這場風雪,嘴唇微微顫動著,但是什麼也沒有說。
老婦人沒有再看張小魚,拿起拐杖,指著巷子不遠處的一個小院子。
“鎮上的人給她說了門親事,就是那個院子裡的一個姓劉的木匠。”
張小魚驀然低下頭,怔怔地看著麵前的老婦人。
老婦人沒有理會他,隻是繼續說道。
“他三十歲,爹娘死得早,吃鎮子裡的百家飯長大的,後來學了做木工,平日裡就幫人做一些木製的琴瑟穀,也能吃得開來,至少可以負擔著一個家庭。”
“鎮子裡的人都覺得很好,大家也都明白這不是什麼如意的事,但是活在小鎮裡就是這樣,一個人什麼也看不見,總要有個人照料著。”
張小魚怔怔地站在那裡。
“她呢?”
老婦人輕聲說道:“她沒有同意,也沒有讓木匠陪著她穿過巷子去街上等人,隻是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走著。”
“但是你要知道,一個看不見的人,孤苦無依的活一輩子,是很苦的事情。”
“說句不好聽的話,她現在還年輕,還有著動人的容貌和身體可以讓人貪圖,等到她老了,眉眼開始爬著皺紋,乳房開始乾癟下垂,手腳開始變得乾枯,誰還會想要照料著這樣一個人呢?”
老婦人平靜地說著那種殘忍的東西,拄著拐杖站在院門前,長久地看著麵前掙紮的年輕劍修。
“你如果能夠留下來,那就留下來,如果不能留下來,那就不要來。”
巷子裡陷入了一片沉寂。
細雪鋪著巷道,晚風吹著簷翹,那些懸在簷上的琴瑟穀,晃晃悠悠地發出嗚咽一般的聲音。
身後的院門卻是驀然打開了。
頭上有著一些落雪的青花小裙的姑娘,很是茫然地站在門後。
“李婆婆是你嗎?”
老婦人很是憐惜地看著張小魚身後的那個姑娘,輕聲說道:“是的,是我。”
“你在和誰說話?”
“沒什麼,我自言自語呢,這不是快過年了,想看看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李青花站在門口想了想,說道:“那可以幫我去買件新的裙子嗎?我這件裙子穿了很久了。”
“好的,還有彆的嗎?”
李青花扶著門站在門口,想了很久,才低下頭去,低聲說道:“讓他幫我做個木的琴瑟穀掛在簷上吧。”
滿巷寂靜。
這個從北方來的劍修自然不會做木製琴瑟穀。
張小魚回頭怔怔地看著那個門口柔柔弱弱的姑娘。
老婦人站在簷下,沉默了很久,輕聲說道:“好的。”
那扇院門再度被緩緩關了上去。
那個穿著青花小裙的姑娘,也許便安安靜靜地,在院子裡憑借著記憶,摸索著重新回到簷下去。
張小魚在院子門口坐了下來。
這裡沒有台階。
也許曾經有過,隻是當院子裡住了個看不見的姑娘之後,便被拆除了。
所以這個白衣的年輕人隻是坐在一地雪中。
老婦人沒有再看他,拄著拐杖向著巷子外麵走去,而後敲開了一個院子的門。
張小魚雙眼無神地看著那邊,等到老婦人走了進去之後,又轉回了頭來,低著頭,看著身下的那些巷雪。
也許是坐著太冷了。
所以張小魚又站了起來,彎著腰扶著牆向著巷外走去。
走在雪裡,大口的喘息的,像是要死了一樣。
這個年輕的山河觀與人間劍宗極為出色的一個弟子,這個人間絕大多數修行者之上的道海浪四疊的修行者。
走在巷雪裡。
覺得自己也許要死了。
張小魚一路扶著牆走到了巷口,停在了小雪的街頭,而後很是狼狽地像一條狗一樣的蹲了下來,捂著胸口不住的擦著眼淚。
鎮上的人們路過的時候,都是不解地看著這裡,看著那個無聲地哭著的年輕人。
也許想問問發生了什麼,但是看著那個白衣年輕人身後的那個破破爛爛的劍鞘,還有那些像是濺到身上的血跡一樣的汙穢,也沒有真的過來問一問。
被老婦人告知了李青花的需求、打開門探出頭來的木匠長得粗粗壯壯,也許有些短視,很是疑惑地看著不遠處的巷口。
“那裡怎麼有條斑點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