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拓,秋水。
孩童在夜色裡趴在窗欞上,看著鎮外的那片林子。
人間是籠罩在一片安寧的夜色之中的,但是那片林子的背後,依舊有著暮色的光芒。
孩童看了許久,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而後從窗邊跳了下來,偷偷看了一眼還在後廚忙活著的爹娘,而後拿了一隻碗,盛了一塊燉好的豬肉,忍著燙撕了一塊嘗了一下,很是滿意的點點頭,而後抱著那隻碗便向著外麵跑去。
他娘大概是聽到了動靜,從廚房探了個頭,看著他的背影問道:“你去哪裡?”
孩童頭也不回地說道:“我外麵一下。”
“快弄好了,早點回來,彆太晚了!”
“好。”
孩童抱著那隻碗一直跑了出去,穿過了溪流,氣喘籲籲地跑到了林邊。
而後在那棵樹下翻出了那一根枝條。
隻是拿出來的時候,又發了愁,該怎麼讓這東西再次變成劍一樣的東西?
隻是孩童才始這樣想著的時候,那些零零散散地灑落在林間夜色裡的霞光,便向著這一處湧了過來,像是劍意一樣圍著枝條轉了兩圈,便化作了一道劍光,倏忽之間帶著孩童消失在了這裡。
......
秋水畔的草廬已經重新修繕好了,儘管一座千年前的草廬居然能夠存留到現在,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是大概也不會有人對此覺得很是驚奇。
畢竟這樣一條終日沉浸在暮色的秋水,已經很是不能理解了。
草廬的門打開著,霞光晚照,那個簪著桃花的白發女子正坐在廬外楓樹下,生著火,烤著兔子。
那柄世人不可見之劍,便被隨意地連著劍鞘,一並插在了廬邊的泥土之中,安靜地承著暮色。
孩童便抱著那碗燉豬肉,從小鎮夜色裡,落在了這個暮色的長河邊。
秋水抬起頭,看著那個抱著一隻碗跑過來的孩童,倒是有些詫異。
“你今日來這裡坐什麼?”
孩童停在了秋水身前,把懷裡的那隻碗遞了出來,歪著頭想了想說道:“我擔心你在這裡餓著了.....”
隻不過這句話並沒有說完。
因為孩童的目光落在了草廬外的那個火堆上烤得香噴噴的兔子身上。
大概他也是沒有想過,一個看起來很厲害的劍修大妖,快要死了,孤苦伶仃地來到這條河邊,卻是很有食欲的烤起了兔子。
不過孩童並沒有問這樣的東西。
隻是把那隻碗放在了一旁,在火堆旁蹲了下來,看著那隻烤得金黃焦脆的兔子,舔了舔嘴唇說道;“這隻兔子哪來的?山裡抓來的嗎?”
秋水看著一旁的那碗燉豬肉,沉默了少許,繼而輕聲笑著說道:“不是的,林子裡的,可能是從你們鎮外的那座山裡跑來的。”
“哦。”孩童有些惋惜地說道。
倒不是惋惜這麼可愛的兔子被這麼一個好看的大妖烤了。
隻是惋惜怎麼自己沒有遇見過這麼好的事情。
孩童有些垂涎的同時,又有些罪惡感。
畢竟這裡有很多妖族,自己的娘也是一隻妖。
“不是說妖族不會吃山野之物嗎?”
孩童很是疑惑地問道。
秋水看著孩童說道:“誰說的?”
“我娘說的。”
他娘大概便是一隻山野之物變成的妖。
秋水想了想,而後平靜地說道:“很久以前確實有過這樣的說法。畢竟妖族初生,總覺得自己應當親近山林之物,而不是世人。”
“後來呢?”孩童問道,又想了想,說道,“後來不這樣了,是因為他們更親近世人了嗎?”
“不是的。”秋水靜靜地看著火堆上那隻烤兔子,“後來不這樣了,是因為,天下萬物都可以化妖,倘若一切都是禁忌,等於斷絕了人間的一切生路。”
孩童懵懂地說道:“萬物都可以化妖?”
“比如秋水。”秋水平靜地說道,“也比如黑土,比如某條殘破的凳子腿。”
孩童瞪大了眼睛。
“凳子腿?”
“是的,凳子腿。世人知道什麼是妖了,也知道如何去化妖了,但是至今,都無人能夠解釋,這樣一個化物種群,是因何而來。也許是天衍之物,或者某種依舊不為世人所知的層麵。”
秋水輕聲說著,思緒也許又回到了漫長的千年歲月之前。
“從同流,到異流,最後複歸同流,妖族的自我認知,發生過漫長的更迭。但在當今人間,大概隻有一個禁忌——不可食用妖族屍體。”
孩童總覺得有些毛骨悚然,但又很是好奇。
“為什麼?”
秋水平靜地說道:“和人不能吃人是一個道理。”
所以在南衣城的某個院子裡,有人看著烤得金黃焦脆的蘑菇妖流了口水,然後覺得這是對犯人的不尊重。
沒有那個正常人會對著自己同族的屍體流口水。
孩童終於明白了秋水的意思。
“所以隻是這一條而已?”
“是的,一切以與世人同流為標準,世俗道德之外的東西,百無禁忌。”秋水看著孩童,“你如果日後饞了,可以放心的去烤兔子吃。”
“好的。”
孩童大概很是開心。
隻不過開心了沒有一刻,便又低落了下來。
“那我是什麼呢?”
孩童輕聲喃喃道。
就像他曾經問過自己爹娘的那個致命的問題一樣。
他也許不是妖,但也不是人。
秋水靜靜地看著身前蹲著的孩童,她自然能夠看得出來,這個孩童誕生於人妖兩族結合。
沉默了少許之後,秋水才輕聲說道:“這是一個很久遠的問題,修行界與人間至今沒有一個確切的定論,與你說這些東西,你也未必能夠聽得懂。”
孩童抬頭看著秋水,倒是認真的說道:“我想聽一聽。”
秋水靜靜地看了麵前的孩童許久,而後站起身來,走到了秋水邊,緩緩說道:“妖族第一次出現,是在北方某座高崖之上,那是一柄劍。”
“我知道,那是妖祖。”
孩童很是興奮地說道。
就像人們在討論某些東西,說道某個大人物的時候,有人很是得意的說‘那是神河,我見過他’一樣。
孩童大概不明白這個名字對於秋水意味著什麼。
但是秋水也沒有說什麼,隻是低頭看著自己的心口,那裡的半顆妖心已經跳動得極為緩慢。
“是的,那是妖祖,此後人間開始萬妖並生,世人也開始第一次真正去解構分析這樣一個種群的存在,最終將它們....我們,定義為化物生靈,而與之相對應的世人,便是繁衍生靈。”
孩童這一次倒是沒有說什麼,隻是懵懂且認真的聽著。
“但是一個定義的產生,自然要考慮與之相關的一切。人間同流,萬靈交彙,於是總有許多的交集產生——就像你一樣。”
“像你這樣的存在,由人妖二族結合,自母胎之中誕生,自然是繁衍生靈,但是又不能稱之為人,也不能稱之為妖。”
孩童輕聲說道:“那我們是什麼?”
秋水安靜地站在河邊,輕聲說道:“這便是世人所不能定論的地方,除非再造定義。但是隻有定義而從無本質的了解,便隻能繼續定義下去,直到成為一個無解的答案。修行界的劍宗曾經提出過一個名字,把你們叫做靈。但是這隻是一個流於表層的定義,道門不認同。”
孩童不解的說道:“為什麼?”
秋水平靜地說道:“因為他們是唯物的辯證的,一個憑空而來的名詞,是不可能得到他們的認可。知道知道,需要為人所知,才能為人所道。”
孩童沉默了下來,站了起來,走到了河邊秋水的身旁,靜靜地看著一河迷幻的霞光。
“但無論是暫稱為靈也好,另有其名也好,這種都是屬於上層之人才需要真正去解答的東西,活在人間,便是世人而已。”
秋水抬手摸了摸孩童的頭,輕聲說道:“在當下的人間想得太多,便會陷入泥潭之中。”
“那什麼時候,人們才能夠解答這個問題?”
秋水輕聲說道:“我不知道,但是既然有問題,自然便會有答案。人間沒有無解的東西,你可以慢慢等待。”
孩童低頭看著自己在河中的倒影,那是自己,也不是自己——隻是流於表層的定義而已。
孩童有些頭疼,於是也便沒有再想下去,點了點頭,而後便想起了自己帶來的那碗燉豬肉。
“我給你帶的肉會不會要涼了。”
孩童突然轉身向著草廬那邊跑去。
秋水隨著他一同走了回去。
孩童摸著那碗確實冷了一些的燉肉,又想起了另一件很糟糕的事。
“完了,我是不是來了很久了,我得趕快回去了,不然要挨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