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島站在風雪聲漸漸低落下去的廊道上,撐著傘靜靜地看著夜色裡的山外雪山。
樓內燈火通明,很是熱鬨——陸小小他們在準備著魚火鍋。
陸小三的驚呼聲,樂朝天的嬉笑聲,陸小小的斥責聲,還有伍大龍的傻笑聲。
各種各樣嘈雜的聲音穿過了那扇開了不多的門,向著樓外傳了出來。
山裡的年味,自然是寧靜裡帶著一點為數不多的熱鬨的。
就像一片山雪裡開了一簇桃花一般。
南島這樣想著的時候,便聽見陸小小的呼喚聲傳了出來。
“師弟,準備吃飯咯!”
南島輕聲笑了笑,轉身推開門,走了進去。
樓中溫暖無比,爐火旺盛,擺在樓中央的大火鍋正在冒著嫋嫋熱氣。
爐邊擺著已經處理好了的食材——新鮮的剁成塊的魚肉、提前包好在雪裡凍著的餃子、丸子、粉條、還有成片的肉類與一些儲藏的菜類。
雖然下火鍋需要新鮮的小白菜才好吃,但是哪怕是對小白菜執念頗深的樂朝天也不得不承認,大雪之年,很難有新鮮的小白菜吃。
南島進來的時候,陸小小正在將那些魚肉提前下鍋。
陸小三那些小少年與樂朝天圍著火爐坐了一圈,陸小一正拿著那些南島從天上鎮帶回來的桃花釀給大家倒著酒。
而勤勤懇懇的伍大龍今日卻是閒了下來。
畢竟陸小這是在天涯劍宗過的年,伍大龍身為一宗之主,總該有些威嚴,於是把他按在了正東主位,安心等待吃的。
陸小小一麵下著菜,一麵招呼著南島去坐下——就在伍大龍和樂朝天的旁邊,留了一個空位,擺了一些碗碟。
等到陸小小把那些東西都弄好了,才在伍大龍的另一邊坐了下來,端起手裡滿滿的一杯桃花釀,看著眾人笑吟吟地說道:“新年快樂,小少年們。”
“新年快樂,師兄師姐(師父師叔)!”
樂朝天放下了杯子,倒是笑嘻嘻地說道:“師姐那我呢?”
陸小小笑著看著這個大少年說道:“難道你不想做少年?”
樂朝天嘿嘿笑著,倒是沒有再說什麼。
男人當然至死是少年。
偷偷在天涯劍宗院坪裡玩爆竹的伍大龍深有體會。
陸小小卻是又看向了一旁在那裡安安靜靜地看著眾人的南島,輕聲笑了笑,說道:“師弟,生日快樂。”
南島倒是沒有太過訝異,隻是笑著舉起了酒杯,說道:“多謝師姐。”
眾所周知,陸小三是個當叛徒的好料子。
一旁的樂朝天正在夾著一塊魚肉往自己碗裡放,聽見二人這兩句對話,而後便將筷子轉向了南島的碗,隻不過放到一半,又收了回來,重新夾了一片小白菜,在鍋裡燙了一下,放進了南島碗裡。
“師兄,生日快樂。”
“......”
雖然樂朝天的神情很是誠懇,隻是那片小白菜便顯得有些敷衍的意味。
樂朝天輕聲笑著,看著自己碗裡的魚肉又看著南島碗中的白菜,很有道理地說道:“過年吃魚是為了年年有餘,但是師兄生日,自然還是不要吃魚了,畢竟魚雖然鮮,但是也腥,還是吃些小白菜,日後走在人間,清清白白。”
一旁的陸小三很是讚同地點著頭,說道:“所以魚肉還是讓我們來吃.....”
話還沒,頭上就被讀懂了陸小小眼色的陸小一來了一下。
“大過年的,不打孩子!”
陸小一得了陸小小撐腰,理直氣壯地說道:“那是大人的事,我也還隻是個孩子。”
陸小三抱著自己的碗在那裡碎碎念著。
一宗之主的伍大龍終於開了口,笑嗬嗬地看著眾人說道:“好了好了,快吃火鍋吧。”
今日的伍大龍,便是陸小小都要給幾分麵子,更不用小少年們。
於是陸小三又眉開眼笑起來:“好的,師叔。”
天下萬般煩惱,自然隻需要一句吃火鍋便能解決。
大風曆一千零三年的最後一場火鍋——眾人也不知道這是不是還是一千零三年,或者也許已經到了一千零四年,畢竟山中歲月,自然沒有山外那般清楚。
但總之這場火鍋大家吃得很是開心。
尤其是陸小三與樂朝天。
又有魚吃又有火鍋,自然是人間極樂。
如果還能有兩隻烤雞,那大概可以立地升仙。
南島向來吃得不多,隻是不停的喝著酒,大概也是喝多了,帶著一些醉意,微微笑著看著一眾小少年們。
大風曆一千零三年的末尾,少年依舊是傘下人。
隻是大概少了許多鬱結的情緒了。
火鍋自然是要慢慢吃的。
一邊吃一邊下,再配上一些溫熱的桃花釀,吃得小少年們無比滿足。
嶺南無事,閒吃火鍋。
大風曆一千零三年的嶺南小山,便在一片歡聲笑語裡緩緩沒入了極深的夜色之中。
......
東海鎮酒肆掌櫃王小二坐在打了烊的店裡,煮了兩碗麵。
便擺在靠窗的位置上,窗外燈火一片,本就在那些鑄劍爐裡散發的熱氣中蒸得並不如何寒冷的小鎮,更添了許多溫暖的意味。
王小二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煮兩碗麵。
大過年的,他一個人,也沒有什麼熱熱鬨鬨準備一場年夜飯的打算,於是便給自己下了一碗麵,權當是過年了。
隻是在下麵的時候,這個曾經開酒肆挨打的年輕掌櫃又猶豫了少許,而後煮了兩碗。
一碗擺在對桌,一碗放在了自己的麵前,一麵看著窗外燈火,一麵安安靜靜地吃著另一碗。
另一碗是給秋水——那日那個從崖上走下來的女子準備的。
王小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才會讓那個在世人的想象裡住了一千年的女子,突然走下了崖來。
煮那一碗麵的意思,大概也是怕那個女子有事下崖,趕在過年前匆匆回來的時候,連一碗熱飯也沒有。
他哪怕不是修行者,其實也能猜到一些。
磨劍崖不問世事,崖上的人突然下崖,大概也是老了,要死了。
但是萬一沒有呢?
小鎮裡的人們終日仰望著那座高崖,雖然從來沒有真正上去過,但是自然總有著萬般憧憬。
更何況,這樣一個臨海小鎮,能夠在人間有著諸般名氣,自然也是因為在這裡有著那樣一座高崖,崖上曾經有過那樣一些人。
王小二在那裡吃著麵,又胡思亂想著。
如果那樣一個人,真的不回來了,那麼崖上怎麼辦?
雖然他知道崖上還有另外一個白衣女子。
但是她能夠像秋水崖主一樣,安安穩穩地坐在那座高崖上,令世人不敢仰望嗎?
王小二吃著麵,突然發現今日煮的麵有些不好吃,也許是分心了的緣故。
意識到這件事後,這個人間酒肆開麵館的年輕人又自嘲地笑了起來。
你是一個下麵的人,怎麼還操心起崖上的事來了?
是下麵的人。
也是下麵的人。
王小二於是沒有再想那麼多,歎了一口氣,大口地將碗裡的麵吃完了,而後收拾好了碗筷,又摸了摸另一碗,尚且溫熱,因為擔心麵會糊,所以這一碗其實過了一遍涼水,才放入了麵湯之中的。
王小二又看向窗外,小鎮深夜街頭燈火通明,有著嫋嫋熱氣在街頭飄散著。
隻是並沒有那樣一個女子在長街裡走了回來,看著這個人間小掌櫃說道給我來一碗麵。
王小二守著那一碗麵等了很久,終於確定那樣一個人大概是不回來了。
於是將對桌的麵撈到了自己身前,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白發去不返。
老子吃兩碗。
......
高崖清冷。
十二月十五的月色終究是找不到大年三十。
一瀑青絲散落在劍意之階上的白裙女子膝頭橫劍,靜靜地坐在那裡看著人間某處遙遠的高山。
冥河懸在世人頭上,但沒有懸在磨劍崖的頭上。
隻是當一切將逝,這座三千六百丈高崖之上的人,還是平靜地帶劍走入了人間,而後不複歸來。
當某艘黑色小舟逆流而去,穿過了某處人間屏障,真正落入冥河之中的時候。
這個白裙女子終於抬手握住了劍,而後平靜地站了起來,最後看了一眼人間,一步步向著崖頂而去。
當然是平靜的。
死亡是的。
登崖也是的。
這座人間孤寂的高崖,也許終將在歲月裡慢慢消去一切聲音。
但是直到它真正的,如同函穀觀一般,不再落於世人眼中之前,依舊需要有人坐在崖頂。
也許直到很多年後的某一日,鎮上一個頑皮的孩子,突然踏入了那些劍階之上,卻發現那些劍意已經消失無蹤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