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懷風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便想起了這樣一句話。
竹室裡沉寂了許久,滿室細雪聲。
白玉謠輕聲笑了笑,一手平放腹前,一手翻過來一隻茶杯,拿起了桌上的茶壺,壺中茶水依舊帶著濃鬱的熱氣,倒出來的時候,杯上水霧嫋嫋。
陳懷風挑眉說道:“這便是觀主稱我為先生之事?”
白玉謠笑了笑,伸出一雙素淨之手,雙手捧杯,很是恭敬地遞向了陳懷風。
“先生,請。”
那杯也許是被天地元氣蘊養著的茶水依舊滾燙,微黃的茶水中蒸騰著熱氣,裡麵浮沉著幾粒枸杞。
陳懷風臉上倒是有了一些傲然。
雖然他的劍已經變成了師兄劍,但是人間仍舊知道陳枸杞之名。
微微點頭,接過了那杯茶水,舉至唇邊淺抿了一口。
對桌女子溫婉而誠懇地看著這個劍宗後輩。
“先生覺得如何?”
陳懷風輕聲說道:“觀主人間大修,所泡之茶,自然不差,隻是觀主有些誤區。”
白玉謠抬手整理了一下道袍,將膝下赤足遮了進去,而後端端正正地坐著。
“先生請講。”
“倘若如觀主所言,心神不寧,又時常咳嗽,其實可以加些玫瑰茉莉代代花,應當會對觀主有著諸多幫助。”
陳懷風放下了手中的枸杞茶杯,認真地說道。
白玉謠微微一笑,抬手行禮道:“多謝先生提點。”
陳懷風輕聲說道:“其實觀主倒不必如此,懷風隻是喜愛養生,未必能有多精於此道,許多東西,都是來自零散聽聞的道門典籍《人世補錄集》之語。”
白玉謠笑了笑,坦然地說道:“此書被師兄帶走,現而今在缺一門中,我倒是未曾見過。”
“青天道沒有拓本?”
陳懷風倒是好奇地問道。
“《人世補錄集》雖然不過是一本薄冊,然而其間無首無尾,是道聖畢生所著,倘若以人間紙張印拓,不知要填滿多少房舍,當年青天道自然也曾想過將其刻拓,如同《青牛五千言》一般流傳於世間,然而終究這是極難達成之事,也便不了了之,或許大道至簡至繁,便是如此。”
大道至簡,《青牛五千言》不過五千餘字,甚至歸納到底,不過道德二字。
大道至繁,道聖一生所著,包含天地萬物的《人世補錄集》,世人卻是連完整複刻,都未必能夠做到。
或許便在於前者為歸納之言,後者為闡釋之言。
屠夫紡工,亦是大道,便是這二者,真要將一切說儘,也需要廢上許多筆墨。
李缺一除卻當年將槐帝殺死於冥河,便於人間再無事跡流傳,後半生枯守冥河,然而能夠得到道聖的稱呼,與劍聖青衣齊名,自然不是人間謬讚虛抬。
陳懷風聽著白玉謠的解釋,倒是輕聲歎息了一聲,說道:“確實如此。”
竹屋之中觀細雪而閒談,倒是人間無事的模樣。
二人對坐飲茶,一直過了許久,直到茶水飲儘,才終於落到了正題之上。
“梅溪雨已經承下了嶺南之事。”
白玉謠放下手中茶杯,神色平靜下來,坐於桌前,平靜地說道。
“還有南衣城外三十萬青甲出走之事,也一並落在了他頭上,前些日子,他已經去了槐都,受刑三年,才能回來。”
三十萬青甲之事,自然是青天道給人間劍宗的交代。
陳懷風坐於塌上,行了一禮道:“多謝觀主。”
白玉謠並沒有說什麼,隻是安靜地看著麵前的陳懷風。
哪怕再如何溫婉嫻靜的女子,終究這是人間十二疊的大修,青天道觀主。
更何況,陳懷風來此,本身便是需要給青天道一個交代。
白玉謠稱陳懷風為先生,與陳懷風稱白玉謠為觀主,自然從始至終都是兩回事。
陳懷風沒有說話,隻是身周劍意流轉,那柄為了守禮而存放於竹屋之外的長劍之上有劍鳴傳出。
劍鳴風雨。
於是人間細雪之中,開始疏落地摻雜著許多寒意泠然的風雨之意。
“白風雨前輩在南衣城的時候,曾經將半道本源道術贈予懷風。”
陳懷風一身風雨劍意,麵色蒼白地坐於桌前,隨著劍鳴之聲鏘然,那些風雨與劍意,正在不斷的分離。
白玉謠轉頭看向窗外,輕聲說道:“風雨垂簾,確實是人間極強道術,尤勝於山河一指或是乾坤一卦。然而青天道,並不缺這樣一門道術。”
劍意之中有悠然道韻而來,原本正在緩緩分離的二者,卻是再度融合到一起。
山謠居外風雨劍意平息。
“更何況,這是他送與你的東西,那便是你的,陳懷風陳懷風,懷中沒有風雨風雪,自然便對不起這個名字。”
白玉謠轉回頭來,靜靜地看著麵前這個三十二歲的人間劍修。
陳懷風沉默了許久,散去一身劍意,輕聲說道:“懸薜院此後百年,人間劍宗名額,都可以送與青天道。”
也許對於世人而言,那樣一個落於南衣城之中的書院,是很難讓人覺得有什麼強勢之處。
然而隻有他們這些立於人間上層的修行者,才會看得明白,人間此後,等到懸薜院真正在槐安站穩腳跟,將是未來修行界的一個龐然大物。
來者不拒,於人間海選。
三院之地,並踏人間、修行界與巫鬼道。
天下英才,自然無可遺漏。
更何況,槐安懸薜院,自然與黃粱懸薜院不同。
擇其優者而入劍宗道門之事,人間自然無法拒絕。
事實上,當今人間修行界,青天道山河觀這些地方,便已經有一些天賦出眾之輩,便是出自那樣一座蝸居在南衣城中的書院。
譬如雲竹生。
這個近年來懸薜院唯一一個全甲結業的學子,便去了山河觀觀宗。
白玉謠平靜地說道:“一觀之地,容不下那麼多的人才,哪怕是當年磨劍崖,也不過十一位弟子而已。哪怕容得下,也須知慈儉且不為天下先的道理。白風雨之後,青天道比誰都明白這些東西。”
竹室之中沉寂下來。
窗外雪色天光照落,滿室清冷,人影對坐,萬般寂然。
一直過了許久,陳懷風才看著麵前的這個人間至上大修,輕聲說道:“觀主想要什麼?”
白玉謠倒了一杯茶,放在木桌之上,看著那些嫋嫋茶霧,輕聲說道:“人間會修行的,有很多,人間會養生的,同樣不少。”
這個獨居山中湖畔竹屋之中的模樣溫婉的女子抬起頭來,微微笑著看著陳懷風,說道:“但是會養生而且會修行的,當今人間,你陳懷風是獨一人。”
“留在青天道,我讓江山雪他們走一個過場,下一任觀主,你來做。”
陳懷風怔怔地坐在那裡。
這個已經三十二歲了才入大道,在人間頂尖修行者之中天賦並不出眾的劍宗弟子,從未想過這樣一件事。
過了許久,陳懷風才回過神來,神色複雜地看著對坐的溫婉女子。
“為什麼?”
白玉謠平靜地說道:“長生。”
陳懷風愣在了那裡。
“當今修行界,最為恒久的矛盾便在於,無數大修一身修為驚世,然而卻依舊囿於百年壽數之下,自我鬱結,便難免以訴諸外物來緩解內心衝突,雖然修道修道,不欺人間年少,隻是人間無小亂則有大憂,槐帝之亂如此,白風雨亦如是。”
“修道之人不願做化妖那種唯心之事,便隻能另辟蹊徑。”
“格物致知,總要先學會養生,才能得長生。”
“壽數,是當今人間的唯一之解。”
這個當今人間從未得見一麵的女子,很是寧靜地坐在陳懷風對麵。
“所以我願意稱你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