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都風雪去得很晚。
自懸薜院外一路走過去,滿街風雪,隻是行人少了一些。
燈火依舊,那些燈籠依舊安靜地懸在將要到來的夜幕之下。
隨著二人向著明合坊的方向走去,那些燈火的色調愈發濃鬱起來,像是橘光,像是血色。
路上的人們也越來越少。
但是也許一切都隻是往常的模樣。
濃鬱熱烈起來的是自己的情緒。
稀疏冷清下去的也是。
劉春風與齊敬淵走到了明合坊附近的時候,這個劍淵劍修在坊外長街停了下來。
今日這裡,人聲稀疏,不止是一坊之地,附近大小街巷,儘數早早熄滅了燈火,與夜色一同沉浸在風雪之中。
隻有一個個淋雪的燈籠還依舊懸在兩旁,在一片雪夜裡,如同懸在古樹之上一個個成熟的果子。
就要破了。
也許要破了。
然後像汁液一樣把那些燈火流向人間。
但是還沒有破。
於是劉春風隻是與齊敬淵揮了揮手,而後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安安靜靜地穿過了那一條長街而去。
齊敬淵在那裡停了下來,目送著劉春風穿過了長街,轉入了連燈籠都熄滅了的明合坊中,而後轉過身來,將懷裡的劍插在了積雪的街邊,將自己的雙腿也插在了積雪的街邊。
等待著某個,或是某兩個來自北方的劍修。
......
柳三月送走了自己的少年好友之後,依舊如常地坐在那條河邊。
今日的假都似乎有些寧靜。
難得清醒的青天道人坐在橋頭,靜靜地越過那些風雪青簷,看向遠處。
可惜什麼也看不到。
橋邊傳來了一陣緩慢悠閒的腳步聲。
柳三月低下頭來,看見了那個穿過了風雪向著橋頭走來的黑裙女子。
“神女大人今日為何來此?”
柳三月轉回頭去,抬頭看著夜雪天穹輕聲說道。
瑤姬踏過風雪而來,停在了柳三月身旁,目光落在了這個萬般摧殘之人身上,而後又看向了不遠處那個石堆。
一直看了許久,這個在夜雪之中,走在人間,已經開始漸漸有著神鬼微光泛遊於黑裙之下的女子,才語調溫和地說道:“今日人間有場大戲,你要不要去看看?”
柳三月沉默了少許,說道:“什麼大戲?”
瑤姬越過了柳三月,停在那堆石塊前靜靜地看著,而後平靜地說道:“一場鬨劇罷了。”
柳三月轉頭看向假都的某個方向。
風雪裡那一處格外的寧靜。
過了許久,他點了點頭,說道:“好。”
道人的好自然沒有劍修的好那種意味。
隻是很平淡地接受一些東西的意思。
他抬手便要扣向自己腕間的枷鎖,但是聽見了一陣窸窣聲,回過頭來,便看見那個自古老大澤裡複蘇的女子,已經將那條鎖鏈的另一頭攥在了自己的手中。
夜色風雪垂落在了那一條被抬起的鐵索之上。
人間燈火正在其上散發著幽冷微光。
柳三月靜靜地看著鐵索另一頭的神女很久,而後緩緩鬆開了自己的手,平靜地說道:“請。”
風雪之中,鐵索之聲鏘然。
漸漸清冷下去的夜色之中,穿著古樸神袍的女子與形體扭曲的世人,以鐵索相牽連,踩著一地積雪在迷蒙之中緩緩而去。
人間寂靜。
假都今夜沉默。
行至人間某處街頭的時候,有人抱著劍從風雪之中緩緩走來。
看見了這一幕的時候,停在了那裡,眯著眼睛,長久地看著風雪裡緩緩走著的二人。
一直到相遇之時,那個從北方而來的劍修才平靜地看向神女,行了一禮,平靜地說道:“見過神女大人。”
瑤姬微微點了點頭,而後看向了身後的柳三月,緩緩說道:“你想讓他死嗎?”
柳三月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那個曾經出現在大澤之中的熟悉身影。
落葉寒鐘,葉寒鐘。
去年三月之時,在大澤霧沼青山之中,便是這樣一個人提劍而來。
但是柳三月隻是平靜地搖了搖頭,說道:“那是我自己的事,神女大人。”
二人從葉寒鐘身旁緩緩走過去。
這個流雲劍宗的人輕聲說道:“原來你真的做了神女的狗。”
柳三月再度停了下來,轉頭看著這個黑袍劍修,看了許久,而後無比平靜說道:“你要來試一試嗎?”
葉寒鐘本想諷笑一聲,隻是當他目光與柳三月那雙扭曲也摧殘的目光對視的那一刻,卻是怔了下來。
那是沉寂也幽邃的一雙眼眸,似乎有著許多的風雪,也承載著萬千漂流的苦痛。
在夜色裡如同一對鄰近的不可見底的深淵。
葉寒鐘在那一刹那,卻是下意識地轉開了眼眸,而後便回過神來,似乎有些羞慚的憤怒,轉身在風雪裡走去。
“不用了。”
柳三月平靜地在風雪走去。
在另一條街,他們遇見了另一個來自流雲劍宗的劍修。
寒蟬。
這個懷揣兩萬貫走在風雪裡的劍修,在瞥見風雪街頭這一幕的時候,便怔怔地站在了那裡。
一直到瑤姬與柳三月停在了他麵前許久,這個北方劍修才回過了神來,神色複雜地看向柳三月,又看向那個風雪裡一身冥河之力的瑤姬,抱劍行了一禮。
“見過神女大人。”
不苟同自然是不苟同之事。
作為曾經真真切切庇佑過人間的神鬼,自然也須有應有的尊敬。
瑤姬同樣平靜地點頭以為回應。
“原來你便是當初的柳三月。”
寒蟬自然曾經在柳河畔見過這個人,那時的他尚且與雲竹生在一起,曾經在途經那裡時,看過這人一眼。
柳三月輕聲說道:“三月摧殘,世人不認得,自是正常之事。”
便是當初的張小魚,都沒有能夠認出柳三月來,自然不用說寒蟬。
寒蟬一陣歎息,抱劍立於一旁。
柳三月看著這個雖然未曾見過,但是很顯然能夠猜出身份的流雲劍宗劍修,緩緩說道:“你是今晚唱戲的人?”
寒蟬聽著這句話,卻是驀然想起了那日張小魚在樓頂說過的那些話。
沉默了少許,說道:“是的——酬金是兩萬貫。”
柳三月靜靜地看著寒蟬,什麼也沒有說,抬起那些鐵索,以師兄弟之禮行過,而後緩緩向前而去。
寒蟬抱著劍,長久地站在那裡,看著二人在風雪裡遠去,而後踏著風雪,在人間燈火之上的夜色高樓裡坐了下來。
那是今晚看戲的人。
寒蟬站了許久,而後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將有些鬆的袖口與綁腿都重新紮了一下,而後握著劍,平靜地向著明合坊那邊而去。
......
明合坊中一片膏盲,這樣一處寬闊而古老的長街本不該是這般模樣,尤其是在大風曆一千零四年的新年伊始。
假都很遙遠的城區依舊有著一些煙火,時而會照亮這片長街。
但更多的時候,這裡是黑暗的沉寂的。
肩頭有著一點汙漬,衣角有著一塊汙漬的懸薜院院長劉春風,便穿著一身青白的衣裳,安靜地走入了這條長街。
夜雪之中春風驚擾。
驚起鬼魅。
驚倒兒女。
當這座假都玉山走入這片兩千年來格局未曾有過什麼大改變的古老巷子的時候,便有巫風吹起。
蒼山暮雪,拘役招魂。
以怪奇以瑰麗為名的人間巫鬼之術,便瞬間湧動在這條長街之中。
亦是怪異,亦是瑰麗。
燈火倏忽一線亮了過去。
是血色一樣的燈籠。
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劉春風突然便想起了這樣一句詩,不知道是從哪裡流傳來的,也許是槐安。
人間春風之詞萬千,但是眼下,也許這一句很是契合。
身為青牛院院長,且資曆不算深的劉春風,自然與那些夜色之中的巫鬼道之人不相識。
但是有句話說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