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果有幸生在那個時代,你也許便能看見,湘夫人於河畔吹簫,而萬眾傾倒,那般驚豔人世的畫麵。”
柳三月微微笑道:“不過醉於溫柔鄉罷了。”
瑤姬平靜地說道:“我以為你脫離美夢,遠離順遂,便能夠對世人寬容一些。”
“不管是柔柳如絲,還是春風三月,這些都是美好的東西,不止是存於表象的存在。”柳三月微微抬頭,看著人間風雪。“我能夠從那些沉淪裡一點點掙脫出來,便代表美好本身是不可遷移的。同理而言,美是人間本色,觀者各異而已。我知道神女大人一直想要說什麼,人間自有醜,自有惡,自有濁流。但醜惡,不可能因為被庇佑而變得美好,濁流哪怕混入清流,也改變不了源頭的模樣。”
“濁流隻有自生清靜,拋棄汙穢,才能成為清流,世人亦是如此,他們要自我清醒,自我解救,自我更生。大道也,塵埃也,光沫也。周而複始,靜動相宜。弱者道之用,反者道之動,萬物之本性也。”
瑤姬安靜地站在那裡。
她能夠清楚地感受到麵前這個坐於風雪之中的道人正在複蘇的神海。
那些遺留在他體內的冥河之力,正在緩緩消散。
但瑤姬並不覺得驚訝。
那些冥河之力,亦或者神力,本就不是禁錮。
而是讓他生命延續的東西。
“你想好了?”
瑤姬神色平靜地看著麵前的道人。
柳三月輕聲笑了起來,解開了那些枷鎖。
“在黃粱逗留了這些時日,我大概也想看看太一春祭,究竟是什麼模樣。”
所以意思就是還沒有準備好。
瑤姬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向著風雪石橋的另一頭而去。
柳三月安靜地站在那裡。
抬頭看向人間。
他覺得有什麼東西正在看著自己。
但那不是大司命,也不是東皇太一。
而是冥河。
那條高懸於人間之上的冥河。
柳三月低下了頭,收斂了那些氣息,於是那種窺視的目光消失了。
......
“人間一代才多少年?滿打滿算一百年!這些王八蛋,一千年前的陳穀子爛芝麻的事也要拿出來的說!簡直刁民!簡直愚民!全他媽的是亂臣賊子!”
“愚不可及!”
“一群蠢貨!”
風雪皇宮之中,議事殿中不斷的傳來陪帝陛下怒不可遏的罵聲。
殿外的近侍們眼觀鼻鼻觀心,頂著一頭風雪,假裝已經垂垂老矣,耳聾耳背什麼都聽不清。
世人的憤怒,有時候往往是因為被戳到了一些痛處。
所以這樣的憤怒,大概那處痛腳,確實很痛。
當今陪帝這一脈,確實得位不正,隻是可惜真相被左丞帶去了冥河,誰也不知道究竟是與不是。
隻是人間向來很少會大張旗鼓地說著這些東西。
畢竟終究要給帝王家留一些臉麵,更何況,這個名叫闌離的人,隻是大風陪帝而已。
真正的陛下,是北方的那個妖帝神河。
過往的時候,人們自然不會說起這些無意義的東西。
但是很顯然,現在的意義來了。
在神女降臨之後,黃粱自立,陪帝陛下第一次嘗到了帝位的滋味。
便放棄了祖祖輩輩說了無數年的好字,迫不及待地想要爬上去,隻是有人站在他身後,拿起棍子,打在了他的腿上。
瞬間打出了陪帝陛下是個瘸子的真相。
拿棍子的人是個書生,叫做方知秋。
讀書人罵人最狠,打人也是極痛的。
風雪吹過微掩的殿門,這場由神女帶來的某片雪花落在了背對著門口站著的一個老人身上。
曾經是奉常,現而今是令尹的老人微微皺著眉頭,看著在台上跳著腳罵人的陪帝。
那模樣確實像極了被人在腿上打了一棍子。
那些汙言穢語一直在殿中持續著。
使得這個隔了兩千多年,重新擔任著令尹之職的老人都不由得有些好奇。
陛下這是憋了多少年的臟話?
大概從即位開始吧。
永遠要說好的人,自然心裡是不好過的。
也許在某些夜晚,陪帝陛下便獨自在深宮夜色裡輾轉反側,罵著世人王八蛋,罵著世人愚民。
但是令尹大人什麼也沒有說,隻是恭敬地行著禮,把自己皺起來的眉頭藏了起來。
“王上息怒,世人愚則愚矣,但懸薜院教化多年,他們深知更替之理。萬萬不可遷怒世人,失了民心,縱使神女庇佑,亦是難得天下。”
一襲黑紅之色帝袍的闌離怒氣衝衝地站在那裡,看著殿中的令尹,冷聲說道:“如何更替之理?”
令尹自然不會蠢到去回答這樣一個問題,隻是拱手彎腰,安靜地站在那裡。
許多東西,大家心知肚明即可。
也許就是北台說的那句話——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
闌離喘了許久的粗氣,大概終於平靜了一些,重新回到了帝椅上坐下。
眸光冰冷地看著殿外風雪。
一直過了許久,才重新看向了殿下的令尹。
“孤應當如何處理?”
令尹沉吟了少許,緩聲說道:“人間隻是,無非風聲浩大,陛下可以同族名義召見寒蟬,賜姓為闌,另撰族譜,奉之為皇叔。如此一來,世人如若不認陛下,便同樣是在否決寒蟬之來曆,奉之為皇叔,亦是可以杜絕後患,曆來叔奪侄位,更為得位不正。”
闌離怔怔地看著殿中老大人,大概也是想通了其間的道理,過了許久才舒展了眉頭,無比驚歎地說道:“好!”
闌離從帝椅上站了起來,快步走到了令尹身前,全無怒意,無比欣慰地拍著老大人的肩膀。
“愛卿當為大楚之棟梁!”
令尹大人微微彎腰,恭敬地說道:“為君之臣,忠君之事,王上盛讚,下臣愧不敢當。”
“哈哈哈,當得當得。”
闌離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向著殿外踱步而去,看著殿外風雪白頭的近侍,亦是拍了拍他們的肩膀以示勉勵。
“諸位當與孤同看這天下。”
近侍們唯唯諾諾地應著。
闌離在風雪之中站了許久,大概確實有些帝王睥睨天下之意,而後回頭看著依舊在殿中的令尹。
“擬招,孤要召見孤的族叔。”
闌離的聲音帶著寒意。
憤怒隻是被掩蓋下去了,並不代表著不存在了。
......
瑤姬安靜地站在楚王殿前。
那柄劍依舊被插在門上。
靈台。
磨劍崖之劍。
瑤姬沉默地看著那柄劍,什麼也沒有說,也什麼都沒有做。
她自然可以去拔那柄劍。
隻是她不會。
或許也不敢。
靈台現而今雖然是神河之劍,說到底,這是曾經某個人用過的劍。
所以她隻是安靜地站著。
楚王殿後的黃粱議事殿之中的聲音她自然也聽見了。
隻是今日心情不好的,不止是闌離。
她也是的。
瑤姬站在那裡沉思著。
或許是自己從一開始,就選錯了對象。
是的,那是柳三月,一路順遂的柳三月,道門驕子的柳三月。
更何況,這是一個不過二十六歲的年輕人。
依舊是眼底有光的年紀。
眼底有的光的人,無論是對是錯,都是很難被說服的。
他們會誠懇且真摯地相信自己所認為的一切東西。
柳三月已經重新走在了人間的大街上。
這是一個鮮為人知的夜色裡的尋常的故事。
就像曾經偶然睡了一覺,醒來依舊我是我。
但是誰不是呢?
瑤姬平靜地想著。
她也睡了一覺。
醒來同樣我是我。
同流是不可奢求的。
於是一意孤行,於是孤注一擲。
孤流自有孤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