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蟬自然也看見了。
當那些維係巫鬼之術的南楚巫們因為那些天穹之中四流的神光而恍惚的時候。
但他隻是提著劍,自那些有些彌散之意的冥河天穹裡,看了一眼,便重新低下了頭。
有劍光而去。
當寒蟬的身影出現在一個已經放開了巫訣,跪伏下來,虔誠而禮的南楚巫麵前時,那人似乎依舊沒有察覺到一般,將頭垂了下去。
寒蟬並沒有什麼猶豫或是憐憫,隻是平靜地一劍劃過了他巫袍之下裸露的後頸,而後提劍再度倏然而去。
人們仿佛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一般,隻是虔誠地麵對著那些神鬼的天象,麵朝著人間東方跪伏著。
這讓寒蟬心中有了些許的自覺卑鄙的念頭。
但一如神鬼的憐愛是界限分明的一般,卑鄙同樣是一個這樣的詞語。
寒蟬壓下了心頭的不適,穿梭在那片冥河之中。
冥河人間開始缺了一些口子。
終究這些並不是人間靈巫,那些冥河人間亦是來自於許多巫術的聚合。
當一些南楚巫在跪伏中死去,那樣的冥河人間,自然難以維持。
寒蟬執劍而去,正要越過那處缺口,重新回到人間。
隻是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轉回身去,看著那些藏在冥河人間之中的南楚巫,臉上開始有了一些驚色。
當那些來自冥河,來自神鬼的神光照落在那些南楚巫的身上的時候。
這場虔誠等待了數千年的禮神儀式,好似終於得到了回應一般。
那些南楚巫們沐浴著神鬼之力,氣勢驟然升高,一身巫袍之上的繁複紋飾,都開始散發著褶褶銀輝。
原本已經開始彌散的冥河人間,在此刻,卻是在倏忽間閉合。
是的,巫鬼之術來自於冥河之力,來自於禮神。
那些神鬼,便是他們溝通冥河之力的介媒。
當神鬼之力重新在人間複蘇,巫鬼道自然便開始煥發著沉寂了數千年的生機。
所以哪怕明知寒蟬在提著劍,斬落著自己的頭顱,他們依舊沒有抬起頭。
隻是無限虔誠地跪伏著。
人間也許未必忠誠虔誠於神鬼。
但是巫鬼道之人是的。
就像當初死在迎風樓下的叔禾一般。
那是最後一個依舊留在假都的南楚靈巫。
當他跪伏在神女腳下的時候,任由著張小魚的劍劃過了他的脖子。
那些營造了這樣一場冥河人間的南楚巫們在禮神之後站了起來,抬頭仰看著冥河天穹。
“神鬼已經歸來。”
這是某個當先的南楚巫口中無比平靜而肅穆的話語。
而與此同時,整個人間之中,都響起了一陣無比恢弘磅礴的聲音。
“歸來!”
像是無數冥河之人的呼喊,整齊而浩瀚。
寒蟬的麵色都在那一刻之中變得蒼白了少許。
那是冥河之音,他是大道之修,自然會受到許多的影響。
抬起頭來。
那條懸於天際之上的浩大冥河,漸漸有著無數身影顯現,像是萬千歸去之人,於大河兩岸跪伏著,簇擁著。
而在那之中。
是一個無比沉穆萬般浩然的身影。
那是,東皇太一。
所以世人的祈禮,真的可以喚來那樣一個神鬼的虛影嗎?
寒蟬不知道。
但他沒有再去看,看見那道身影的那一刻,他的神魂都隱隱有些顫亂。
整個冥河人間都開始彌漫著冥河之力,寒蟬身周的天地元氣與劍意,都開始瓦解著。
他知道自己不能繼續這樣坐以待斃,低下頭來,從腳下巫河中某個隨流而去的巫鬼之人身上撕下了一片衣裳——他沒有撕自己的那身大氅,一個要登基為帝之人,總要體麵一些。
寒蟬用那片衣裳將自己的劍與手綁在了一起。
接下來。
便是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連人間劍宗的人在麵臨生死危機之時,都會劍不離手。
更不用流雲劍宗這種走手中之劍的劍修。
寒蟬平靜地抬起頭,一麵向著那些於神光之下而立的南楚巫們而去,一麵抵禦著那些冥河之力的侵蝕,神海之中尤其防護密切。
畢竟卿相的故事,是前車之鑒。
“對於我們這樣本就生活在人間的人而言。”寒蟬眸光淡然地看著神光之下的那些南楚巫。“這不是歸來。”
“而是越界。”
冥河神光之中,有劍光驟起,像是一道暮色裡的流星,劃破天際,無比迅速地逼近了那些南楚巫。
人間當然永遠是人間的人間。
寒蟬看著萬般迅速後退而去,有若線條一般的神光與暮色,如是想著。
這是當初秋水與瑤姬說過的話。
他雖然沒有聽過。
但是作為一個世人,許多的想法自然是相通的。
當他作為一個來到黃粱的殺手,卻莫名其妙地接受了這樣的命運的時候,便代表了他會這樣子去想一些東西。
世人往往會用彗星襲月來形容一些劍式。
眼下確實是這樣的。
那一道流光,無比迅捷地穿過了天際,穿過了巫河,穿過了冥河,落向那些躲在遙遠邊際的南楚巫。
萬千劍意如同煙火一般璀璨落下。
隻是這一劍落空了。
介媒重現於世。
那些南楚巫們的巫訣都快了許多。
也許是流沙,也許是越行,也許是夜行。
當那一劍落向那裡。
那些南楚巫們如同平林驚鳥倏然之間而去,再度散落在冥河人間四處之中。
高天冥河之上的那尊太一虛影,隻是無比漠然無情地立於冥河之上,以冥河之力,以神鬼之力,賜福著那些南楚巫們。
有立於冥河之下的南楚巫似是哂笑著。
笑著這樣一個世人的自不量力。
當年函穀觀仍在的修行界,尚且被巫鬼神教所壓製,更何況這樣一個劍修。
他抬手掐訣,當神鬼現世,那些晦澀的巫訣也變得無比順暢自然。
如同隻要心念一動,便有浩蕩之力而來一樣。
這是一種無比美妙的體驗。
他修巫鬼一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
神色也變得猙獰起來,數千年被北方所壓抑的憤怒,不甘,在這一刻迸發而出,化作了一聲隨著那道覆巢之訣一同落向人間的怒吼。
“背神失禮的北戎,來啊!”
隻是回應他的,是一道快到近乎不可想象的劍光。
那個南楚巫臉上的猙獰的神色在一道自眉心之處滑落下來的血線裡凝固了下來。
寒蟬抬手掃滅了衣袖之上燃起的青火,右手平舉在身前,手中寒蟬之劍正安靜地插在他眉心之中,這個南楚巫口中的北戎,神色漠然地看著他。
“我來了,然後呢?”
在寒蟬的臉上,有著一處被撕裂的傷口,那是穿越擁有著破碎湮滅之力的覆巢之術所帶來的傷勢。
那名南楚巫什麼都沒有說,隻是在入體之後斬碎一切的劍意裡,墜入了下方巫河之中。
劍光自然是人間極快的東西。
連北方大道之人,都被逼得隻能縮減道訣的長度。
任何一個南楚巫都不該這樣去低估一個劍修。
更何況這還是一個大道之修。
寒蟬抽回了手中之劍,抬手擦著上麵的巫血,轉頭看向天地之間四散而落的南楚巫們。
“我真的生氣了,諸位。”
寒蟬的聲音很輕。
他的神色沒有凝重,沒有驚駭,隻是平靜。
一個劍修生氣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
是一場火。
世人看不見的,燃燒在神海之中的火。
寒蟬點燃了神海。
一個大道之修,麵對著一些大巫們,需要點燃神海之中的天地元氣,無疑是極為恥辱的事情。
但是眼下的寒蟬,也隻能這麼做。
因為。
他們真的太多了。
寒蟬並不知道三千南楚巫,有多少正在這片冥河人間之中。
更何況,沐浴著神鬼之力,擁有著與那條冥河介媒的南楚巫們,確實能夠逼得他點燃神海。
又或許,是因為那一聲北戎的稱呼。
南蠻北戎。
世人對於彼此,總是有著各種侮辱性的稱呼。
寒蟬本以為大風曆已經過去了一千年,本不該還有著這樣的東西。
隻是他確切地,真切地聽見了這兩個字。
所以當‘諸位’二字還沒有真正落下。
寒蟬的身影便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冥河天地之間有清脆的劍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