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姬平靜地說道:“自然心向人間。”
子淵沒有再說什麼。
在那個道人離開一刻鐘之後,又另一個曾經的道人緩緩而來。
這個容貌醜陋,手腳扭曲長短不一的道人,並不能瀟灑地穿過那口廣袤的承載著冥河之力的大湖而去,於是與那些四方而來的世人一般,高高低低地走在那些湖畔花草神柱之中。
一直過了很久,柳三月才終於擠開了那些同樣殘缺的神女的信徒。
在那些世人所不能見的某處神光界限之中,一步踏了出去,而後出現在了那處高崖之下。
柳三月抬頭看了一眼很是遙遠地立於神都之上的二人,大概覺得這樣似乎並不適合交談。
於是又緩緩地攀爬著高崖,向著極高處而去。
於是又是一段漫長的時間,柳三月一身都被那些雨霧一樣彌散的冥河之水打濕了,才終於出現在了那處高崖之上。
神女轉回了頭來,聲音一如當年一般溫軟地看著這個形貌醜陋的道人。
“三月尹大人來這裡做什麼?”
“想來問一問神女大人一些問題。”
柳三月在崖上盛滿了雨霧的花卉叢中坐了下來。
自從在當初那個故事結束,柳三月那些複蘇的神海再度被神力禁錮之後,柳三月便沒有什麼禮神的想法了。
也許從來就沒有過。
就像當初柳三月與瑤姬所說的那樣——什麼樣的神會對他的子民這般殘忍呢?
柳三月身上的故事自然是一個殘忍的故事。
這永遠不是神鬼垂憐,讓死人複生的故事。
所以寒蟬的三月尹大人很是自在,甚至有種故意為之的在那裡坐著刮著自己鞋底的泥巴。
瑤姬倒也沒有在意柳三月的態度。
這個被自己從冥河裡帶回來的世人,被自己變得像是一個怪物一樣的世人,心裡的想法與感受,她自然也清楚。
“你想問什麼?”
神女站在撐傘向著那一處而去,停在了柳三月身前,替他遮著那些自高空懸垂的冥河之流的雨霧。
柳三月抬頭看著頭頂的傘,也低頭看著神女腳上的碎花小襪子,歪頭想了想,說道:“神女大人是想要示好嗎?”
瑤姬靜靜地看著柳三月,而後輕聲說道:“你可以這樣理解。”
“為什麼?”
“因為你讓世人覺得我很失敗。”
柳三月輕聲笑著。
“所以神女大人依舊還是抱著與當初一樣的想法。”
“是的。”
柳三月沉默了下來。
這個容貌醜陋的世人沒有再刮鞋底的泥,轉過了頭去,長久地看著遠方湖畔那些虔誠行走的禮神之人。
“那麼神女大人可否告訴我,那個從北方而來的道人,去了哪裡?”
柳三月沒有問瑤姬是否知道。
這樣一個神力浩瀚的神鬼,不可能不知道。
隻有願不願意告訴世人。
瑤姬靜靜地看了柳三月很久。
而後緩緩說道:“他去了南方。”
“南方哪裡?”
“謠風。”
柳三月神色一凜。
轉頭向著人間以南看了過去。
瑤姬的聲音緩緩在一旁響起。
“所以呢?”
柳三月轉回頭來,微微笑著。
“我可以暫時成為神女大人一刻鐘的信徒。”
“哪一刻?”
“上一刻。”
子淵在崖邊握著書卷輕聲笑著。
瑤姬靜靜地看著這個像極了一塊糞坑裡的石頭一樣的道人。
“為什麼不能是下一刻?”
柳三月站了起來,歪歪斜斜地像是一棵扭曲的歪脖子樹。
“下一刻要留給人間。”柳三月輕聲說道,“所以我所有已經逝去的每一刻每一個時辰每一個年頭,都可以作為神女大人最為虔誠的信徒,但是往前不行——因為往前我還能夠擁有。”
柳三月的話音落下,人間的一切似乎便有了一些極其細微的改變。
哪裡改變了呢?
神海沒有一絲元氣的他很難去敏銳地察覺很多東西。
好像隻是一些雨霧回到了天空,好像隻是一些山花合上了花苞,好像隻是一些波紋斂去了蹤跡。
隻是很快,他便明白了過來這是發生了什麼改變。
因為有一個形貌醜陋的道人,在崖道上艱難而虔誠地爬了近一刻鐘,而後眸中帶著無比明亮的虔誠的光芒,喘著氣出現在了崖上,在雨霧裡垂首彎腰而來,像是一條野狗一樣匍匐在了神女腳邊。
“吾神吾主......”
他的聲音顫栗,他的肢體虔誠,他的眸光熱切,他的靈魂折服。
柳三月怔怔地看著那一個被自己奉獻而出的一刻鐘之前的柳三月,仿佛有無數風雪淋了下來,將他深深地埋了進去,也像是有一萬把刀子從頭頂插了進去,在裡麵冷酷地攪動著。
柳三月覺得自己的靈魂仿佛撕裂了,心口正在湧著萬般冰冷的寒血。
但他轉回了頭來,深深地看著麵前無比平靜的瑤姬。
帶著一種同樣顫栗的笑容,壓下了一切的痛苦,沉緩而堅定地說道:“是的,就是這樣的,神女大人。”
對於神鬼而言,哪怕是早已經消失在人間的洄流之術,也不過是一些並不難的小術而已。
柳三月開始劇烈地咳嗽著,有著許多鮮血被咳了出來——就像當初在高山上看著神國拔起的劉春風一樣。
然而他隻是看著瑤姬,隻是說著:“就是這樣的,前一刻的柳三月,是您的了。”
但是。
往後的,依舊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子淵沉默地站在崖邊,看著那個傘下的神女,看著那個坐在花草之中的柳三月,也看著那個匍匐在雨霧濕崖之上,像是親吻著那片瑤姬踩過的大地的身影。
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故事。
那是古老的歲月裡的故事。
那時雲夢神女仍在,湘夫人仍舊在人間撫琴驚倒世間兒女,那時的瑤姬,是山鬼,一身黑色的裙子,長久地留在巫山朝暮雲雨之中。
那時的她,是什麼樣的呢?
子淵有些不記得了。
但是那時的瑤姬,是真正溫和的柔軟的。像是一朵開放在深山之中的幽靜之花。
所以在後來,後來的那些子淵都未曾聽聞過的所謂的諸神之國的故事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才會讓這樣一個神女,帶上了這麼多藏在溫柔之下冷冽的意味?
作為上承太一,下接人間的神女,在古老的歲月裡,自然是代表著美好,代表著一切希望的。
就像山花,就像春雨,就像暮河瀲灩,就像山水清幽。
子淵想著當年的那樣一個女子。
好像在這樣一個神鬼遠去,古老歲月支離破碎地重回人間的故事裡,那些書生曾經親曆過的故事,就像一場朝露簷雪的春夢一樣。
子淵握著書卷,長久地沉默著,而後沒有再看,隻是轉回了頭去,無比悵然地看著人間。
看著與當年的一切都不再相似的人間。
柳三月站了起來,從那個跪伏著的自己身旁走了過去,又停了下來,抬手擦了擦唇角的血色,而後轉頭靜靜地看著那個匍匐在地上的醜陋的身影。
“你真的很像一條狗。”
......
“你是否覺得我變了?”
瑤姬靜靜地站在高崖之上,看著那個在禮神之人中咳著血,無比沉痛而去的扭曲的道人。
子淵隻是輕聲說道:“我未曾經曆過神女大人另一個人間歲月,自然沒有評價的資格。”
瑤姬抬起了頭,長久地看著那些自青冥之上墜落的河水。
“那是一個冷冽的人間。”
隻有這樣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