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風靜靜地站在懸薜院探春園中看著春梅。
柳三月便在他身後不遠處,坐在梅林邊緣的小道院石之上,兩條腿長短不一地踩在落了許多梅花的地上。
“我知道這是很為難的事。畢竟那是李石,年輕一代道門的領軍人物。”柳三月輕聲說道。“所以這件事,目前也隻能交由你們懸薜院來處理。”
劉春風轉回頭去,無奈地笑了笑,說道:“這何止是為難的事。這其實與你讓一個少年去逮一個大道劍修並沒有多大的差異。”
懸薜院固然是黃粱一大勢力,然而終究經曆了清理內亂已經在皇宮與巫鬼道血拚一事,傷到了不少的元氣。
更何況,這是屬於高層麵的較量。
懸薜院自然有靈巫,有大道之修。
隻是像齊近淵齊敬淵這些劍淵之修,都是依舊帶傷在身,更不用說其他人。
而那樣一個山河觀弟子,自然不是能夠輕視的。
除非真的像寒蟬所說那樣,不惜一切代價。
柳三月自然也是明白這個道理。
劉春風在樹下站了許久,而後緩緩說道:“我隻能說懸薜院會儘力,畢竟這確實不是一樁小事,但是能否將那樣一個師兄帶回來......我們不能保證。”
柳三月歎息了一聲,說道:“儘力而為即可。”
這個形貌醜陋的青天道道人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又說道:“更何況,我們大概確實也是很難找到那樣一個師兄的存在——命運之理,不止是存於缺一門,他山河觀自然也會有所涉及。李師兄既然敢來,自然便是確定我們無可奈何的。”
劉春風靜靜地看著柳三月,說道:“所以三月尹大人為何還要將此事告知王上?”
柳三月輕聲說道:“天上要下雨,你便真的不肯出門了嗎?”
自然是要出門的。
劉春風沒有再說什麼,隻是神色凝重地看著那些落梅。
“你覺得他來黃粱是要做什麼?”
柳三月誠懇地說道:“不知道。”
不知道要做什麼,自然便不知道會去哪裡。
所以劉春風的眉頭又皺深了幾分。
“我會去神都試一試。”
柳三月輕聲說道。
“這樣的東西,我們隻能希望神女大人能夠給我們一些幫助,也許那個師兄本就會引起一些神鬼的憤怒,懸薜院便不用這般難做。”
劉春風點了點頭。
“好。”
探春園中的故事匆匆結束。
那個形貌與昳麗毫無關聯的年輕男人離開了懸薜院,又穿過了京都長街,在二月春風裡,向著十裡之外的神都而去。
......
李石並沒有離開京畿之地。
甚至於依舊在京都不遠的地方。
假如柳三月沒有去懸薜院,而是第一時間來那片在人間之中拔起的神國,說不定還能遇上這個道人。
這個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的年輕道人,其實與某個道門大修的神態很是類似。
張小魚有時候也會那樣笑。
陳青山也會那樣笑。
為師者,自然不止會教授修行之道。
許多東西都會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下一代人。
所以李石在低頭看著一個路邊簇擁著各色鮮花的小水窪邊看見了自己臉上的這種笑意的時候,都是沉默了少許,而後不動聲色地收斂了一些。
依舊是帶著笑意,隻是看起來淡然了許多。
抬起頭,這個山河觀道人很是感歎地看著麵前的這處浩大肅穆,卻也在那些肅穆裡,藏著諸多繁麗的神國。
就像神女的那身黑裙之上,往往會有一些繁花時而開謝一般。
人間冥河從高山而來,在神都頂端瀉流而下,落入那些神光之柱環繞之地,彙成了一口頗為遼廣的神力之湖,湖邊青藤繁花之柱佇立,帶著繁複卻不迷眼的色調,向著四處蔓延而去。
有許多黃粱之人虔誠地行走在湖畔,像是許多細小微妙的蟻蟲一般,向著那些神力彙聚的浩蕩之處張望著。
在神都極深處,有一座高崖拔起,崖上有一株浩大古樹,樹下有一個黑裙女子與白衣書生,正在那裡安靜地站著。
當道人看過去的時候,他們同樣看了過來。
冥河之水懸垂如瀑,溢流如泉,彌散如雨霧。
便安靜地占據著這樣一片神都的天空。
道人便這樣與神鬼隔霧相望。
這是他們第二次相見了。
第一次的時候,是在那處大澤之中。
道人渡澤而來,將那些沉睡在大澤之中的遠古之霧撥開,讓世人再一次見到了這個神女的模樣。
李石帶著微笑安靜地看了很久,而後收回了目光,一如那些禮神之人一般,低著頭,交叉著雙手,一步步地踏過了那片遍布神力的遼廣大湖,向著那處高崖之下走去。
一直到停在了崖下,這個來自山河觀的道人才停了下來,豎掌身前,以道禮相見。
春風裡道人道袍紛飛不止。
“溪雲觀李石,見過神女大人,子淵大人。”
瑤姬安靜地低頭看著這個崖下似乎很是虔誠的道人,一直過了許久,才淡淡地說道:“好一個道人。”
瑤姬想起了去年的某個三月春日。
也是這樣一個道人在那些春風裡,攀登上了那些高山,道衣翩翩,微笑著說道——神女大人莫非不思念人間嗎?
李石微微一笑,再行一禮。
“神女大人謬讚。”
那個白衣書生不無讚歎地說道:“以世人之軀,卻敢謀劃神鬼之事,執神鬼如利器,如何能夠叫做謬讚?”
李石輕聲笑道:“不如子淵大人。”
書生在這樣一句簡單的話語之中,卻是沉默了下來,深深地看著這個崖下的道人,而後輕聲說道:“看來你知道得遠比我們所想象得還要多。”
“函穀觀道典雖然大多已經不存於世,然而道聖當年還是留下了一些,我有幸見過一些隻言片語而已。”
李石依舊很謙虛。
人間有神光落下,將這個道人包裹在了其中,有千絲萬縷的痕跡在這個道人身上像是剝繭抽絲一般浮現而出。
而後儘數落向了那處古樹之下的黑裙神女傘下。
李石並沒有反抗,隻是不無驚歎地看著那個神力愈發茁壯磅礴的神女,又抬頭看著那些自冥河而來的神力之流,輕聲說道:“看來神女大人確實已經離人間正神不遠了。”
瑤姬隻是平靜地立於樹下,看著那些千絲萬縷的痕跡,那也許像是命運之流,也許像是歲月之流,然而瑤姬什麼都沒有說,揮手散去那些神光,平靜地說道:“所以你來這裡做什麼?”
李石輕聲說道:“臨淵而栗,行舟則慎,李石既然要來神女大人的人間,自然需要得到神女大人的允許。”
瑤姬淡淡地說道:“我以為你們始終認為人間隻會是人間的人間。”
李石坦然地說道:“人間自然是人間的人間,隻是當下人間,是屬於神女大人的。”
瑤姬靜靜地看著這個北方道人。
“所以究竟我是那柄劍,還是青蓮是那柄劍?”
春風裡的意味並不寧和,那些神光溢流在天地之間,那些山花春草,都在繁盛地生長,也在熱烈地死去。
然而道人依舊很是平靜。
“都是的。”
他並不畏懼什麼。
當那些迷霧起於大澤之上。
有些故事,便已經不是與他有關的故事。
有些人,注定隻能看著彼此,而無暇他顧。
子淵輕聲笑道:“好一個道人。”
李石同樣微笑著看向那個握著書卷的書生。
“不如子淵大人。”
“......”
瑤姬倒也沒有什麼慍怒之意,隻是依舊平靜地看著那個道人,聲音淡然。
“你既然敢向天意借風雪,又何必來問我?去吧。”
李石行了一禮。
“多謝神女大人。”
道人穿過了那處大湖,向著南方而去。
子淵與瑤姬依舊安靜地停留在那裡,看著道人在大湖之中遠遠而去渺如微塵的身影。
書生並沒有問神女在那個道人身上看見了什麼。
隻是長久地思索著。
“神女大人覺得他究竟是心向人間,還是心向彆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