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
這片南方山火之中燒得最凶的土地在少年的傘下最終停下了一切聲音。
對於這樣的一個故事,一場死傷無數的戰爭,絕對不會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山月的人們不再來了,雲絕鎮的人們隻是守在了雲絕鎮。
而在他們的前方,是一個撐著傘等待著白鹿安寧下來的少年。
西門曾經問過程露,有沒有想過故事會是這樣解決的。
程露沒有回答,隻是安靜地站在鎮子裡,想著崖上那個被自己用劍指著的少年。
他當然沒有想過。
但也許這樣確實是當下人間最好的解決辦法。
至少在漫長思考過後,這個故事遠比兩族在這片廣闊的平原之上進行一場血戰,使憤恨增生憤恨,要好得多。
山照水說的,自然是有道理的。
所以,便讓他們去吧。
看他們是否會在冬天回來。
......
秦桑自然不會覺得他們會在冬天回來。
人間當然是很好的,但是她覺得妖族是堅韌的,堅韌得哪怕麵對得隻是黑土,隻是風雪,都會頑強地生存下去。
所以當那個撐著傘的少年穿過了平原草甸,帶著他的師侄過來,在海崖邊看著那些將大船從山林裡扛出來推到海裡去的妖族,並且問了她這樣一個類似的問題的時候。
這個比少年高出不少的青衣女子很是平靜地站在一旁說道:“他們不會回來的。”
今年冬天不會,明年冬天也不會。
南島沉默了很久,而後緩緩問道:“為什麼?”
秦桑安靜地看著那些入海而去的妖族。
傘下的少年一度想過很多解釋。
譬如他們和千年前的不一樣的,譬如他們比當年的妖族要更為強盛,更為繁榮,更能開創一片新的妖土。
隻是少年沒有想過,秦桑最後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情。”
南島愣在了那裡,轉頭怔怔地看著一片的青衣女子。
秦桑很是平靜地說道:“愧疚會使他們長久更為長久,堅韌更為堅韌。”
一直過了許久,南島才緩緩說道:“我以為他們隻有憤怒與惶恐。”
“曾經是的。”
秦桑很是淡定。
“隻不過我告訴了他們一些事情的真相,比如白鹿之事,是我拱的火。還有更多,總之在那些真相的驅使下,那種愧疚便壓過了憤怒。”
秦桑靜靜地看著風平浪靜,萬舸待發的那片海,無數大大小小的船在浮浮沉沉,像是許多人間的葉子落到了海裡。
“憤怒會讓他們時刻想著要回來,而愧疚隻會讓他們無地自容,遠遠的,如同贖罪一般地躲在那片高山風雪裡,從而安寧長久地生存下去。”
南島沒有說話,一旁抱著劍的小少年眼睛卻睜得很大,陸小二覺得自己好像漸漸聽不明白了,但是又覺得似乎很有道理。
在漫長的糾結之後,陸小二問了這個看起來很是平靜的青衣女子一個問題。
“所以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能同流者方能同流,能渡河者方能渡河。”秦桑大概也知道小少年並不能夠聽得懂這樣一句話,所以她有追加了一句。
“世人可以接受叫自家可可愛愛蹦蹦躂躂的小土狗兒子。但是不會允許他家的小土狗娶了他的女兒。”
“......”
同流自然是能力也是意願。
這便是那句話的解釋。
秦桑靜靜地看向南島。
“人間依舊不清楚,為什麼我們這樣的存在會出現。也許代表著更替——我們是世人的磨難,世人是我們的前塵。二者可以交錯,但是不會同流。在我們的歲月成為古早的曆史之後,世人們也許會傳頌著他們當年如何戰勝了一些強敵,護衛著人間。妖族也許也會驚歎著消亡在曆史裡的古人類——從娘胎裡生出來,世界上真有這麼奇怪的人嗎?”
南島聽到這裡的時候,卻是突然明白了許多東西。
看著秦桑緩緩說道:“我終於意識到了.....”
秦桑低頭看著傘下的少年。
“你始終是將世人與妖族看做對立的存在。”
秦桑低下頭去,笑了笑,隻是那短暫的使得這個高挑而冷漠的青衣女子帶了一些溫暖之意的笑容,又更快地消失在了那張臉上。
“難道不是嗎?”
“那生死是對立的嗎?”
是還是不是。
這永遠是一個無法說清的道理。
所以秦桑深深地看著傘下的少年。
南島很是平靜地繼續說道:“出發點決定了你看待人間的態度,站在山裡看水與站在水中看山,永遠都不會得到相同的答案。”
秦桑轉過頭去,遠眺廣海緩緩說道:“十六歲的少年很難意識到這些東西。”
南島同樣看向了那片大海。
“是的,我有一個師弟。”
那個師弟叫做樂朝天。
秦桑並沒有去問南島那個師弟是誰,也沒有再駁斥南島的話語,隻是淡淡地問了一句。
“你能丟了傘看人間嗎?”
二月海風吹拂而過。
少年在傘下沉默了下來。
至善至美,至和至同。
一切都是因為不可達方能有一個至字。
理性無法勝任經驗之外的一切。
世間萬般,都是異流之中根深蒂固的礁石。
“前途未卜,人間不儘。南島。”秦桑無比平靜地說道,“我們隻能在已有的路上前行而去。”
那個青衣女子離開了這裡,帶著青綠的劍,向著南方走去。
在南麵的雲絕鎮裡,有一個人間劍宗的師兄正在那裡等著她。
兩個少年安靜地站在崖上看著海,還有海裡的一切。
至於楚腰,早已經離開了這裡,向著嶺南方向而去了。
那些占據了白鹿一月之久的妖族們,正在浩浩蕩蕩地向著大海之中而去。
陸小二雖然不是很清楚二人究竟是在說些什麼,但是他也能看得出來,自家師叔最終還是沒有說贏那個青衣女子。
所以他轉頭有些擔憂地看著自家沉默下來了的師叔。
後者卻並沒有什麼沮喪的情緒,隻是抬手拍了拍陸小二的肩膀。
“我們也走吧。”
陸小二一時間有些茫然。
“去哪裡?”
“東海。”
東海是一片海,也是一座崖。
陸小二怔怔地站在那裡。
“白鹿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
當初麵對著西門的時候,小少年曾經躊躇滿誌,覺得自己也應該參與進來這個關於守住人間小鎮的故事裡來。
結果來來回回,什麼也沒有做,隻是站了一些屋簷,喝了一些酒,越過了一些山水,吃了一些魚。
南島輕聲說道:“如果真的等到白鹿的故事真正結束了我們才走,那麼西門便要追過來了。”
陸小二深吸了一口氣。
妖族之事喧囂塵上,差點都讓他忘記了這個故事了。
兩個小少年向著海崖之下走去,一點點地穿過了那些妖族洪流,向著北麵而去。
......
“如何定義為人?”
“拋卻一切非人的定義。”
“隻是人間無不同則不存,無同亦不存。”
“所以無法定義如何是人。由此而來,無法定義如何是人,便是世人長久以來,無法定義妖的原因。”
南麵的山火苗頭漸漸低了下去。
隻是沒有任何一場山火會乾脆地止息。
總有某些地方,依舊會存在著一些燼火。
散發著熱氣,隨時都可能會死灰複燃。
世人與妖族漸漸有了一些間隙,若存若亡,若即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