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魚將目光移向了天邊。
晚風裡草葉紛飛,一溪霞光輕慢。
有些東西的軌跡隻要出現了,其實色調便會自然而然地浮現在腦海裡。
而對坐在溪岸的少年也沒有說話,隻是低頭看著膝頭的劍,看著腰間的酒壺。
二人之間的故事,遠遠用不上闊彆這樣一個詞。
哪怕從當初少年第一次踏入南衣城算起,到而今也不過是剛好一年。
隻是闊彆這樣的字眼,永遠不止包含著歲月。
譬如少年時候的玩伴,突然搬家到了另外一個並不算遠的鎮子裡,並且約定好了每個月都會來看你一次。
但無論是誰都清楚,那就是闊彆了。
當某些腳步出現在另一些路口,哪怕還沒有走遠,依舊可以在暮色裡看見那個戀戀不舍的背影。
世人都知道,這就是闊彆開始的故事。
當初張小魚來到嶺南的時候,南島心中依舊存著許多南衣城頭那場風雪的恨意。
但那時他知道,二人依舊還很近。
直到後來.....
當山月的那個故事出現在人間。
所以哪怕那個劍修將自己的白衣洗得乾乾淨淨,哪怕二人之間隻是隔了一條清溪,哪怕從始至終,兩個用劍的人都未曾有過真正的關乎彼此的決裂。
但就像那些春風飛草的故事一樣。
一切在不斷死去,不斷重生。
欲買桂花同載酒。
而對坐的人軀殼裡,都是有著不一樣的靈魂了。
張小魚靜靜地看著那些飛流在風絮裡的霞雲,一切都是灰色的,但是這個曾經見過一切的白衣劍修,自然明白那些應該是什麼樣的一種色彩。
就像橘光,就像白衣。
當這個劍修將自己的白衣洗得如同當年一般,而那個少年依舊隻是沉默地坐在那裡什麼也沒有說的時候。
很多東西便已經明了了。
“所以有時候,人們總是會忘記一些東西。”
於是張小魚站了起來,走到了幾步開外的草叢裡,彎下腰,撿起了某塊從白衣上撕下來的布條,重新在眼睛上係好,而後像那個少年一樣,坐在了那些暮色清流畔的草叢裡。
這個白衣劍修輕聲笑著。
“就好像我有時候會忘記,我其實已經沒有眼睛了,但是還是會依舊做著那種去看人看物的動作一樣。”
“當人們忘記了一些東西的時候,於是某些故事就會變得很是美好。”
這個白衣劍修很是自嘲地笑著。
“我看到了春風青草,落葉黃昏,還有清澈的溪畔很是乾淨的白衣。你知道嗎師弟。”
張小魚微微抬起了頭。
“我真的以為自己看到了,於是信以為真,覺得一切就像當初在嶺南的那次重逢一樣,你雖然有些芥蒂,但還是會不無真誠的叫著我師兄.....”
清溪對岸的傘下少年至此終於開了口。
“因為有些東西,我自己都不知道對錯。”
南島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著對岸的那個白衣劍修,他的白衣乾淨,然而卻是殘破的,他的目光看著天空,但卻是一個瞎子。
“就像在懸薜院杏花林中的那場對話一般.....”
.....
——師弟便不好奇要殺誰嗎?
——師兄是個好人,要殺的自然不是什麼良善之人。
——一定便不是良善之人嗎,師弟?
.....
南島沉默了許久,對岸的張小魚亦是沒有說話。
大概都在回憶著那場已經遙遠了的對話。
“當我從那場風雪裡走出來的時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是良善之人。”
少年靜靜地看著手中的傘。
“所以師兄要殺我,自然不會有什麼錯,我也願意相信師兄是有某些不得已而為之的苦衷。”
少年握緊了手中的傘,抬起頭來,長久地看著那個很是安靜地白衣劍修。
“但有些事情,是非是分明的,張小魚。”
少年沒有再叫師兄。
哪怕當初他曾經言之鑿鑿地對樂朝天說過師兄就是師兄,這是沒有道理的事。
但現而今,他也親自推翻了自己的那些話語。
“把戰火帶向人間,讓整個南方不得安寧死傷無數,師兄你又有什麼不得已而為之的理由必須要這樣去做?”
張小魚很是平靜地說道:“沒有。我沒有。我是熱衷於窺見世人苦痛以滿足自我私欲的劊子手。我自見罪惡,所以覺得人間滿是罪惡於是點一把火將野草連根吞沒。我是惡人是屠夫是一切不可被寬恕的泯滅倫理之人。”
這個白衣劍修低下頭來,麵對著那個風聲裡橫劍而坐的少年。
“這樣的回答,是否可以解答師弟心中的諸多疑惑?”
南島靜靜地看著那個劍修白衣之下漸漸開始滲出的一些血色,是在心口位置。
也許他前不久才受過一些傷。
於是在某些藏起來的情緒的催生之下,血氣翻湧,導致傷口再度開裂。
所以平靜未必真的平靜。
但很多東西,哪怕有著千萬種理由,也擺脫不了惡的本質。
倘若冠冕堂皇就可以成為正義。
那麼以言語為利器,便有著足夠的理由誅殺人間一切生靈。
張小魚輕聲笑了笑。
“師弟也不用覺得當初我在南衣城頭那一劍,真的便是沒有選擇的事。哪怕是對於你而言,我自始至終都是一個惡人。我把白衣洗得乾乾淨淨,在師弟向著那座高崖而去的旅途裡等待,不是要讓師弟覺得我有多無辜。”
當這個白衣劍修這句話落下的時候,有個破破爛爛的劍鞘從暮色山溪裡帶著許多纏繞的水草破水而出,落在了張小魚的膝頭。
“事實上,我隻是粉飾一下自己的謊言,裝扮一下自己的惡念。”
白衣劍修低下頭來,於是溪畔劍光浮躍,有劍意垂落人間斬斷草葉,像是無數支離破碎的過往在暮色裡紛飛著。
“所以磨劍崖,師弟還是不要去了。”
張小魚抬起頭來,微微笑著。
“因為我真的會殺了你。”
南島抬手握住了膝頭的那柄桃花劍,麵對著那些瀉流在天地青山之間,來自於對岸那個五疊劍修的浩然劍意,平靜地說道:“求之不得。”
......
陸小二怔怔地站在人間清溪上遊。
當他與那個少年師叔一路走來,在清溪看見那個白衣劍修的時候,他在那一瞬間想過很多二人相見的畫麵。
譬如二人對著暮山清流,開始感歎著諸多故事,而後安安靜靜地將一切故事的緣由好好的講清楚。
於是師兄依舊是師兄,師弟依舊是師弟。
陸小二當然知道這樣很是癡心妄想。
但麵對著這樣一個境界頗高的劍修,這樣一個毫不留情地給人間帶來山火的劍修。
小少年除了癡心妄想,還能做什麼?
當那些劍意在那些平靜而冷冽的話語裡落向這片人間的時候,陸小二還是覺得不應該是這樣子的。
故事不應該便這樣子被冷靜地帶入了一切不可回旋的結局裡。
至少要遲緩一些。
陸小二站在暮色晚風裡,身子有些發冷。
當第一道劍光突然越過清溪的時候,這個知水境的小少年驀然驚顫了一下。
好像是被驚到了一樣。
分明二人的對話已經走到了尾聲,分明那些劍意那些劍光已經帶來了足夠的征兆。
然而當某道來自劍湖之劍的劍光真的便穿過了那條清溪,落向了對岸的時候,陸小二還是陷入了一片惶恐與茫然之中。
這個來自嶺南的小少年忽然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去做。
道海五疊浪與踏雪之間的差距已經是天地之彆。
更不用說這個前不久才入了知水的小少年。
陸小二用了許久才終於鎮定下來,一個是師叔,而另一個已經不是師叔,小少年自然明白自己應該怎樣去選。
於是身後溪午劍帶著極其微渺的劍意出鞘,嘗試卷入那些劍意之流中,然而當然沒有這樣的奇跡發生。
溪午劍自然是人間好劍。
在那樣一個少年劍湖之中淬煉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劍,其實遠比南島的桃花劍要強得多,也比張小魚的山河劍都要強。
然而用劍的隻是一個知水境的小少年。
所以那一道劍光才始出鞘,沿著清溪穿行了一小段距離,離那個白衣劍修尚且極為遙遠,便被劍意彈射而回,落在了陸小二身旁。
而此時,那個溪岸撐傘而坐的少年已經拔出了第二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