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麵容醜陋的道人低頭看著街頭水窪裡自己的模樣。
“我一直以為我會死得比叢刃前輩早。”
道人說著,用著一種很是複雜的笑容抬起頭來。
“人間很多人都想過自己會死得比他們這樣的人早——一千年對於世人而言是一段漫長的可望而不可及的歲月。”
柳三月停頓了許久,而後輕聲說道:“但我依舊不明白,他們用了什麼樣的一個故事,才能讓叢刃這樣的前輩死去?”
瑤姬平靜地說道:“一個很簡單的故事。”
柳三月看向了瑤姬。
後者從那些在道人身上看見故事裡,剝出來了一句很是簡單的話語。
“他們偷走了懸薜院的某塊骨頭。”
於是叢刃便走進了一場生死的故事裡。
柳三月怔怔地站在那裡。
懸薜院的那塊骨頭的故事他自然也有所聽聞的。
那是青懸薜的臂骨。
一塊適合握劍的骨頭。
道人看向了北方。
也許這個曾經槐都的兵部侍郎,已經明白了許多東西。
......
陸小三騎著那個大葫蘆回到孤嶼邊的時候,發現那個平日裡隻是喝著酒像是一個老頭子一樣安靜地看著海的青裳少年難得的站了起來。
這讓小少年有些好奇,從胡蘆上跳了下來,圍著草為螢轉了好幾圈,這才問道:“前輩在看什麼東西?”
草為螢喝了一口酒,很是平靜地說道:“看兩個少年打架。”
小少年來了些興趣,站在草為螢的身旁踮著腳向著遠方眺望著,可惜什麼也看不到。
黃昏海岸風平浪靜,那些妖族的船隊都快要走完了,風的後麵是風,海的後麵是海,天空上麵也隻是天空。
陸小三當然不是在放狗屁。
而是他這段日子變成了一個劍修之後,很是得意地騎著葫蘆到處亂飛得到的結論。
東海有沒有四十九萬裡他確實不知道。
但是大概草為螢所看的方向,就和東海四十九萬裡一樣空空蕩蕩。
“哪裡有少年打架?前輩你是不是在逗我開心?”
陸小三張望了好一陣,都沒有看見什麼,於是轉頭看著草為螢問道。
草為螢想了想,誠懇地說道:“確實是在逗你開心。”
陸小三心想這有什麼開心的,我都沒有看到。於是興致缺缺地向著亭子那邊走去。
鬆果眼巴巴地趴在那裡,看著小少年。
“你找到了師叔沒有,我都餓死了。”
雖然海邊有魚。
但是自從被樂朝天的闊氣養刁了之後,鬆果現在隻想啃一大隻烤鴨。
“他已經死了,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師叔了。”
陸小三張口就來。
然後便被明明已經餓得不行的小少女一拳頭砸在了腦門上。
陸小三捂著額頭哼哼唧唧地跑到了一邊去躺了下來。
好男不跟女鬥。
陸小三安慰著自己,枕著一塊礁石躺在那裡看著暮色的天空,突然也有些惆悵了起來。
樂朝天是不是真的已經死在了外麵了?
畢竟真的已經很多天都沒有看見他了。
小少年雖然嘻嘻哈哈,但自然也不是什麼沒心沒肺的人。
畢竟樂朝天對他們這些小少年真的很好。
一個瀟灑快樂又多金的師叔,哪個小少年會不喜歡呢?
陸小三開始回憶著當初樂朝天給他們二人丟錢時候的神情。
好像並不是很開心?
難道他要做什麼違背祖宗的決定?
陸小三愁眉苦臉地想著。
其實他也餓。
中途甚至騎著葫蘆跑去了人間村子裡,偷彆人的甜瓜吃,還被人發現了追著跑了一路。
最後陸小三不得不暴露了他劍仙的身份,騎著葫蘆跑了。
話說妖怪妖怪還我爺爺這句咒語,真的很羞恥啊。
草為螢那老狗是不是有什麼怪癖?
隻是正在陸小三在那裡胡思亂想的時候,依稀便看見了那片海岸線邊有個人影在那裡走著。
陸小三突然坐了起來,抬手遮在眉角上,向著那裡張望了過去。
而後冷笑了起來,握住劍在那裡坐著。
好你個樂朝天,突然消失了這麼久,害得我和鬆果都差點餓死在海邊,居然還有臉回來?
陸小三決定等到樂朝天走過來的時候,就給他來上一劍。
好叫他知道害得我陸小劍仙挨餓的後果!
陸小三坐在海風濕潤的孤嶼上,一麵在心裡默默安慰著自己。
不要緊張,就是這樣,然後那樣,你的元氣便會落到劍上了,然後一劍將他劈成兩半,嘩啦啦爆出了一地的銀子,從此你就不止是劍仙,更是人間大土豪陸小三。
陸小三演習了許久,終於等到那個腳步聲在孤嶼之上響起來的時候,縱身一躍而起。
“狗賊,吃我一劍!”
陸小三才始一劍送出去,便愣在了那裡。
分明自己的劍都沒有碰到樂朝天,怎麼這老小子直接就吐血了?
難道我真的是劍仙?
海風吹了過來,陸小三打了一個寒顫醒過神來,慌忙將劍收了回來,這才發現許久未見的樂朝天臉色蒼白,走路都是搖搖晃晃的,心口有一道極為猙獰的劍傷,依稀可見那些血肉之下,一顆正在緩緩跳動的心臟。
陸小三自然知道自己不是什麼狗屁劍仙。
看著麵前無比淒慘地樂朝天,連忙跑上前去,將這個倒黴師叔攙住了。
鬆果也是趕忙從亭子裡跑了過來,小少年少女齊心協力,將這個不知道為什麼就變成了這般模樣的師叔攙回了亭子裡。
“師叔你怎麼了?”
陸小三此時也有些慌了神,慌忙伸手去捂著樂朝天心口的劍傷,隻是卻被樂朝天抬手擋開了。
“不要咳咳咳,不要去碰,會死的。”
樂朝天一貫溫和的聲音之中帶著許多的虛弱。
陸小三雖然不知道是說他會死,還是自己會死,但還是誠懇地將自己的手縮了回來。
小少年神色慌亂地站在那裡,聲音顫抖著。
“那,那怎麼辦?”
樂朝天又咳嗽了兩聲,神色愈發地蒼白,一身道韻亦是虛弱無比,遊走於身周,然而卻始終無法靠近那一處劍傷所在。
“前輩,借劍一用。”
這個一身道韻渾厚,卻被那些劍意儘數壓下去了的年輕人沒有回答陸小三的問題,隻是端正地在亭中坐了起來,轉頭看向了孤嶼邊依舊在看著人間東海的青裳少年。
草為螢瞥了一眼這邊,倒是輕聲笑了笑,說道:“看熱鬨就看熱鬨,你湊得那麼近做什麼?”
雖然話語裡帶著許多揶揄的意味,但是這個少年還是抬手喚來了一柄劍。
暮色流光,長劍帶著許多湖水而來,陸小三與鬆果連忙讓開了過去。
樂朝天臉色蒼白地伸手接住了那柄劍,而後神色一凝,倒轉劍身,卻是直接插進了自己的心口之中。
刹那之間,海岸劍風大作。
陸小三與鬆果慌忙離開了這座亭子,一直到站在了草為螢身旁,那些淩厲的劍意才緩緩散去,然而人間海天青山之中,卻是驀然有著無數劍鳴而起。
漫天劍意如流,陸小三與鬆果怔怔地看著這一幕。
一切都來自於那個不知道從哪裡像條莫名其妙挨了一頓打的野狗一樣跑回來的樂朝天心口之處。
那柄被插入心口的帶著劍湖之水的長劍之上同樣有著無數劍意流轉。
兩種劍意交彙於一處,而後才與那些道韻劍風一同漸漸彌散而去。
樂朝天至此才將那柄劍拔了出來,丟在了亭中,又接住了草為螢丟過來的酒葫蘆,喝了一大口,咳嗽了許久,神色終於平複了一些,而後轉過頭去,沉默看向東海某座高崖的方向。
世人哪怕已經有所預感,然而大概也不會想過。
叢刃的第一劍。
並沒有落向神河。
而是這個山河觀的道人。
亭中似有山海之音湧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