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刃死了之後呢?”
黃粱謠風的春雨小鎮裡,有道人淋著雨停在了那裡,在他麵前不遠處撐著傘的黑裙女子平靜地問道。
“死了就是死了,沒有之後。”李石很是誠懇地站在雨中,“或者說誰都要死,包括神女大人,包括青蓮前輩,包括神河,包括我師父,我師弟,哪怕是我。一切,所有。”
從神都而來的黑裙女子深深地看著麵前用著極為平靜真誠的語調,說著一切令人心生惶恐的話語的道人。
一直過了許久,瑤姬才抬起頭,看向那條冥河,緩緩說道:“你讓我想起了某個人,那是你們槐安的某個帝王,某個前輩。”
李石自然明白瑤姬所說的是誰,一身濕淋淋地立於春雨之中,輕聲說道:“我們與槐帝陛下不一樣的,他是隻見人間不見人煙的瘋子,而我們不一樣,我從我師父那裡學到了愛人間,也從某個師祖哪裡學到了應該怎樣去愛人間。”
這個道人無比誠懇地說著。
“造就了我們的,是前人的輒痕。當然也包括神女大人。摧毀一些東西,便會有新生的東西,打斷過的骨頭,總能更堅硬一些。”
“我們學到了很多,在這一點上,我們必須要誠摯地感謝神女大人以及一切前輩們經曆過的曆史所帶來的教訓。”
瑤姬靜靜地看著李石,緩緩說道:“當你們成為人間最高者的時候,也許所想的東西就會不一樣了,京都之中,有著一個來自槐安的帝王,也許可以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李石誠懇地說道:“是的,我們所做的事,自然也是我們所痛恨的曆史,就像我師父所想的那樣,強大的人總是會有著讓人間如自己所願去改變的想法。所以我們也會留下一些東西,譬如有人負責煽風點火,有人便負責在故事塵埃落定之後,來將我們這樣的人殺死,一切塵歸塵土歸土,我們不是盈滿則瀉之人,而是要橫腰斬斷一切的存在,把已成的舊約抹去,將人間還給人間。”
瑤姬深深地看著這個山河觀道人很久。
“我大概明白了為什麼世人總是喜歡將你們山河觀的人稱為瘋子的原因了。”
作惡的人隻是罪徒。
抱持著令世人惶恐而不能理解事物與思想的人,才是瘋子。
李石誠摯地抬頭看著人間春雨如簾,輕聲說道:“神女大人見諒,因為我們真的很害怕人間,會再出現白風雨這樣的人。”
沒人知道,假如當年不是叢刃那一劍。
整個槐安,會在白風雨的風雨之中,變成什麼模樣。
瑤姬輕聲說道:“人間讓我感到畏懼的不多,但你是的。哪怕是在冥河之下,見過了你們的那個帝王,也不曾讓我有過這種感受。因為那個帝王的一切都是自我的,會被世人不敢言但敢怒的。”
這個從冥河之中歸來的黑裙女子站在傘下,神色複雜地看著麵前的道人。
“但你們不是的,連我都可能會接受你的那些邏輯。那些東西就像野火燒不儘的草根,永遠有著在人間複現的可能。”
“當我看見了那些東西的時候,我一度懷疑過。”
“那條冥河上下,究竟哪個是人間,哪個才是冥國。”
李石輕聲說道:“我未曾見過神女大人所說的冥河人間,所以我無法說著這些東西。隻是轉頭如空未轉如夢,大夢一場,相信這便是人間又如何?”
瑤姬靜靜地立於春雨傘下,看著那個淋著雨的道人,許久才緩緩說道:“我不知道有什麼區彆。”
“神女大人是說人間與冥國,還是我們與白風雨?”
“都是的。”
李石微微一笑,抬手抹去了臉上的雨水。
“那我們也都是的。”
也許一切確實是沒有區彆的事。
就像一身血衣的張小魚曾經在南衣城所說的那樣——
“任何以一己私欲裹挾人間去做傷害他們的事情的故事,都是不被允許不可饒恕的。”
“有人犯了用錯誤來證明錯誤的邏輯悖論。”
“又或許,他們本就知道一切的對錯。”
“但是一意孤行了。”
於是那樣一個曾經在南衣城無比憤恨地痛斥過一切的白衣劍修。
最終也落入了一切一意孤行的故事之中。
一切說到底。
不過是因為害怕一場百年前的風雨。
所以帶來了一場更大的風雨。
瑤姬沒有再說什麼,撐著傘與那個道人擦肩而過。
對於她的故事而言,一切世人,自然都是無關緊要的。
她被道人當成了利器。
某個劍崖前輩亦然。
在小鎮的前方,有醜陋的道人沉默地撐著傘站在雨中。
有黑裙女子停在了他的身前,看了他許久,而後問了他一個問題。
“如何才是真正的愛人間,柳三月。”
這個形貌醜陋的道人沉默地站在那裡,過了許久,才看向那些春雨裡像是蘑菇一樣來來往往的世人們。
“我不知道,神女大人。”
那個從冥河裡帶著浩然神力而來的女子未能說服的柳三月,卻被某一個道門師兄迷茫了心神。
世人從來都不是同流的。
當認知的冰層被打破,思想便會如同魚兒一般踴躍地從水底跳出來。
人人各自懷抱著自己的道理。
於是才有紛爭產生。
也許故事追溯久遠。
依舊是當年那個磨劍崖崖主留給人間的東西。
柳三月深緘於風雨之中。
越是信仰堅固的人,在被動搖之後,越是難以醒神。
所以當劉春風淋著一身春雨從那條巷子裡跑出來的時候,柳三月依舊茫然著。
“我們應該殺了他。”
這個曾經被神女的故事震懾過心神的假都玉山,驚醒得要快得多。
容貌醜陋的道人隻是怔怔地看著這個春風道人。
“他知道懸薜院的人便在謠風,便在鎮外。”劉春風神色裡帶著一些追悔。
“所以他才會將那柄傘遞給了你。”
柳三月驀然睜大了眼睛,轉頭看向小鎮長街。
春雨迷蒙之中,那個道人的身影這一次是真的已經消失不見了。
這個道人至此才醒悟過來,看著手中的那柄傘。
傘骨之上的以道文寫就的第十九章四個字正在緩緩散去。
那個從歲月裡歸來的道人知道那樣的四個字,對於柳三月這樣的人而言,並不是什麼難以讀懂的事。
尤其柳三月曾經親身經曆過諸多生死。
很容易便會猜出那些東西來。
於是也會輕易被那種令人怖懼的猜想攝住了心神。
於是春雨小鎮裡的兩個道人終於想起了那個山河觀道人李石右肩上的那一簇桃花一樣的血色。
是的,那裡不止有血色。
還有許多殘留的劍意。
那樣的劍意,哪怕是後知後覺,都會感受到一種極其冷冽的鋒銳之意。
李石便這樣帶著一肩血色劍意,如何能不受傷?
隻是那四個字所代表的東西與道人在巷子裡平靜而去的背影,一時之間,令二人都是有些倉皇。
這樣的事,怎麼會是死局呢?
少年帶著傘貼近了白衣劍修,都可以被山河化解。
哪怕懸薜院真的付出慘重的代價,將那個道人留在了這裡。永遠都不會是最壞的結果。
恰恰相反的是,這是一個極好的結果。
隻是那來自青牛五千言第十九章的文字,帶給了二人太多的寒意。
使得他們忽略了這樣的邏輯。
“也許已經來不及了。”
形貌醜陋的道人睜大的眼睛,又慢慢垂下了眼簾,看著傘下那些淅淅瀝瀝的雨水,輕聲說道。
劉春風隻是神色寧靜而堅毅地穿過了長街。
“總要試一試。”
柳三月並沒有追上去。
他來這裡的目的,便是想要找到那樣一個師兄的蹤影。
既然已經找到了,那麼接下來的事,便是懸薜院的事。
哪怕他神海沒有枯竭,這樣的故事,也不是隻有小道九境的他能夠參與的。
劉春風的身影同樣消失在了春雨長街之上。
柳三月轉頭看向了傘下的瑤姬,輕聲說道:“所以人間要死的那個人,便是劍宗的叢刃前輩?”
瑤姬平靜地說道:“是的。”
柳三月沉默地站在了那裡,滿街水汽彌漫,就像是許多不可置信的癡夢一般。
“說起來神女大人可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