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二聽著那個很是熟悉的聲音,驀然轉過頭去。
一個一身帶血,蒙著眼睛裹著耳朵背著一柄帶血之劍的白衣劍修安安靜靜地站在了那條崖下清溪的上遊,靜靜地抬頭看著那座高崖。
“張小魚.....”
陸小二怔怔地喃喃道。
世人一開始還沒有認出這樣一個無比狼藉的劍修,直到陸小二的話語墜落在了風裡。
人們才驚詫地看向了那個攪動了整個大風曆一千零四年風雨的劍修。
張小魚在當下人間,自然是見不得光的,不能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人間的人。
隻是這裡是磨劍崖。
崖上的女子自然可以一劍將他送去冥河。
然而誰都知道,磨劍崖不問世事,已經千年了。
所以哪怕那個劍修帶著一身淒慘的血色,帶著那幅狼狽的模樣,出現在了這裡,亦是沒有一劍自高崖而來。
於是隻有小鎮有憤怒的劍修提劍而出。
“張......”
那個成道境的劍修甚至連一個完整的名字都沒有說出來,便被一道劍意掠過了喉間,捂著喉嚨倒了下去。
“你們知道的,我現在不是好人,不是好人,就容易濫殺無辜。”
那個劍修安靜地站在那裡,轉過了頭來,那隻血色乾涸之後像是一朵黑紅色的花一樣眼眶,毫無情緒地看著眾人。
“所以你們最好安靜一些。”
一眾鎮上的劍修都沉默了下來。
那個當初南衣城嘻嘻哈哈的小道境劍修,現如今已經是五疊劍修,哪怕再如何狼狽地站在那裡,亦是有如淵渟嶽峙一般,攔住了人間的春風。
陸小二亦是沉默了下去。
所有人都沒有再說什麼,默默地轉回了頭去,抬頭看著那處高崖。
隻是那個白衣劍修的那般模樣,與他最開始的那句話,無疑給這些劍修們極大的震撼。
所以那個少年,當真在東海與這個五疊劍修打了一架,才會那麼疲倦?
張小魚並沒有在意世人們在想著什麼,隻是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哪怕他可以聽見風聲,同樣也是看不見那樣一個少年在劍階上做著什麼。
人間風聲勾勒一切。
然而高崖人間風聲不可入。
所以那些雲霧對於看得見的人,看不見的人,都是一樣的。
這個白衣劍修隻是靜靜地站著,也在靜靜地想著。
你既然一定要往前。
師弟。
那就要承得起世人的仰望。
要麼被捧到高處摔死。
要麼。
就跳出命運。
所以這個白衣劍修出現在這座高崖之下,是要帶來什麼?
是一個天下三劍的名頭。
今日之後,世人便會知道,那個少年與張小魚打了一架,打爛了張小魚的眼眶。
......
世人自然不知道那個少年為什麼在那裡停了下來。
張小魚也不知道。
這樣的事,隻有某個崖上女子,與那個少年自己才會清楚。
少年停在了那處九百丈的劍階之上,身周有劍意流轉,而手中空空如也。
那柄傘已經被放下來了。
就在腳邊。
南島神色複雜地看著那柄傘,也抬頭看著人間天穹。
沒有風雪。
人間沒有風雪降臨。
就在某一刻,這個一路執傘麵對著劍意登臨而去的少年,心中驀然有了一個很是古怪的念頭。
他知道這樣的想法很是危險,也很是瘋狂。
隻是他還是在漫長的沉默之後,彎下腰來,將那柄傘放在了地上,而後抬頭看著那些雲崖之外的天穹。
春光爛漫,什麼也沒有發生。
就像這樣一個少年,從來都不需要撐著那樣一把傘一樣。
隻是分明人間沒有雪,少年肩頭卻好像滿是風雪一樣,壓得少年直不起腰來,隻能雙手撐著膝頭不住的喘息著——這是一個人間很是常見的肢體動作,但是南島已經不記得自己上一次這樣,是什麼時候了。
他五歲的時候,便開始撐著傘,像是一個黑色的蘑菇,安安靜靜地蹲在簷下。
南島一直喘息了許久,才終於緩過氣來,重新站直了腰,兩手空空地站在那裡,抬頭像是看著高崖也像是看著天空。
雲霧是翻湧的纏綿的,但是眼前終於沒有了那樣一抹黑色,藏在了眼眸的邊緣,遮蔽著許多東西。
所以這是什麼意思呢?
這是什麼意思呢?
是少年想要不打傘,便隻能留在這樣一座崖上枯守一生嗎?
南島不住地問著。
他也不知道要問誰。
分明沒有傘了,隻是少年的呼吸卻越發的艱難起來。
南島一直用了很久,才終於平息下來,什麼也沒有說,彎下腰去,重新撿起了那樣一柄傘,默默地穿過那些已經足以在身上留下深深淺淺劍痕的劍意,向著崖上而去。
你不是來登崖的,南島。
你隻是,來見先生的。
......
秋溪兒沉默地站在劍階之上。
當少年放下傘的那一刻,這個白裙女子亦是怔了下來。
看著那些滿崖的劍意,與少年傘上那些若有若無的劍意,這個白裙女子好像明白了很多東西。
有些人,也許生來便是應該在崖上的。
那個曾經在某個青裳少年的天上人間裡數次迷茫的看著一切的少年,也許才是真正的,磨劍崖的傳人。
是的,崖上的傳承,在紅衣之後,便斷了。
而有人被某個白衣劍修,帶去了青衣的三弟子那裡。
所以自己的劍為什麼叫做故裡呢?
那是秋水吧。
......
春光燦爛,春光明媚,春光迷人,春光沉醉。
在小樓飲了一夜酒的卿相,從樓邊站了起來,拿起了身旁那些已經空空如也的酒壺。
當我滿是痛苦的站在你的麵前,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也不能說我兩手空空。
卿相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了這樣一句話。
大概是兩手空空這樣一個詞,出現了太多次吧。
於是卿相站在樓邊,看著那些一地零落如血的紅梅,擁抱著滿樓春光。
這個白衣書生很是滿足地歎了一口氣,而後踢醒了一旁喝了一些烈酒正在沉沉睡著的雲胡不知。
年輕的書生揉著眼睛晃著腦袋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抬頭看著自家先生。
卿相憑欄微笑著。
“春天真好啊,可惜沒有錢,朋友也死了,那我們來做一個有趣的反賊吧。”
......
胡蘆醒過來的時候,在那裡發了很久的呆。
劍宗裡就像是被雪埋了一般的沉寂,什麼聲音也沒有。
但人間哪有雪呢?
人間春光明媚,人間春風溫柔。
但人間並不溫柔。
瓜皮頭的少年在溪橋上坐了起來,長久地茫然地看著人間天色。
清晨的陽光正在斜斜地穿過那棵開得無比旺盛的桃樹落下來,有著許多的桃花落在了少年的肩頭。
夢裡花落知多少。
人間花落知多少?
那些一切的繁華熱鬨似乎還在耳邊,但是眼前所見的一切卻都是寥落的了。
好春光,不如夢一場。
夢裡青草香。
胡蘆突然低下了頭去,無比悲傷地哭著。
那些悲傷的哭聲驚動了留在了劍宗裡的江河海,這個七境的師兄匆匆跑了過來,獨自站在了一池的小道上,看著那個泣不成聲的少年,也抬手抹著眼淚。
“師弟,你終於醒了。”
於是少年的哭聲更大了。
誰願意聽見這樣一句話呢?
為什麼是你終於醒了,而不是你是在做噩夢呢?
那種滿是悲傷的哭聲響徹了整個園林。
於是成為了這個千年劍宗裡,唯一的喧囂的熱鬨的繁盛的聲音。
......
旁觀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第二卷,劍中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