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東西大概確實是夜半來,天明去的。
比如一場華美綺麗的美夢,比如一些虔誠熱切的渴求。
當時的哭聲還未來得及延續下去,南衣城就破了。
那個少年當時抱著劍跑到了街頭,看著那些在城外城中互相廝殺的槐安兵甲,連淚水都忘了擦,隻是怔怔的站在那裡。
不遠處江河海師兄正在那裡滿是痛苦的質問那個白衣書生到底要做什麼。
卿相隻是微微笑著回頭看著江河海,也看著這個一夢方醒的少年。
——叢刃死了,寶貝。
於是那些憤怒,那些質問,那些大河之聲,那些廝殺之聲,那些遠山風聲。
在那一刻,都沉寂了下來。
化作了無邊的茫然與痛苦。
胡蘆驀然想起了那個夢裡,在過年前回來了的白衣劍修。
原來夢裡的彆的都是假的。
隻有叢刃是真的。
他回來過,在胡蘆的夢裡,在劍宗睡著覺,在劍宗過著年,而後在雪裡執劍而去。
在南方大澤雲開霧散之後的巫甲兵臨槐安,在駐守在南衣城外的百萬大軍陷入混亂,在懸薜院倒戈一擊。
在諸多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的故事裡。
南衣城從槐安脫離了出來。
胡蘆當時站在夜色將臨的南衣河邊,看著那些懸在長街的鮮紅。
這個少年是這樣想的——‘叛軍’將忠於陛下之人的頭顱像是燈籠一樣掛在街簷上。
但是很快少年便誠懇的改變了想法。
因為自己也是‘叛軍’之黨。
那也不是陛下,隻是妖帝神河。
整個南衣城,整個人間劍宗,整個懸薜院,在某場閃耀過人間的東海劍光之後,都變成了叛軍。
再後來,整個槐安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動了起來。
在巫甲與被懸薜院掌控的那些數十萬大軍與嶺南在那處橫絕南北的山嶺之下一次次的衝殺之後,北方大軍便已經開始向著青河碧蘿境內開拔。
這是在去年三月與今年二月的那些故事展現出來的像是某種老態龍鐘東西一樣的槐都全然不同的反應。
所以對於神河而言,對與槐都而言。
人間劍宗與南衣城,才是他們真正的敵人嗎?
胡蘆有時候便會茫然的抱著劍站在城頭,向北眺望著,眺望著那一片南衣城與鳳棲嶺山脈之間的那片血流成河的平川,眺望著好像有許多藏在人間的劍光向北而去的天穹,也眺望著曾用以給自己的根莖寫下定義的槐安。
槐安在北,黃粱在南,在現在,南衣城隻是南衣城。
.......
大風曆一千零四年三月下旬的某個黃昏,這個少年依舊抱著劍,站在了南衣城北張望著。
不遠處有著另一個少年帶著劍而來。
胡蘆在腳步聲裡短暫的回了一下頭,在看清了來人之後,便重新轉回了頭去。
帶著劍的不一定是劍修,也不一定是劍客。
也有可能是一位將領。
那個少年的胡蘆自然認識。
在南衣城兵亂的那一日。
少年一身神力之甲,按劍入城而來。
這個名叫趙高興的鎮北高興大將軍,卻總是一副並不高興的模樣。
遠方依舊有著廝殺聲,巫鬼之術橫流在天際,連暮色都壓了下去,於是自北向南而來的劍光有如流星一般,點亮著那片倉皇的土地。
胡蘆站在三月將儘的風裡,一言不發的看著這一切。
趙高興走上了城頭,取下了頭上的浮溢著神光的頭盔,卸下了身上流淌著冥力的甲胄,便穿著一身單薄的,因為出了許多汗而粘在了少年有些瘦弱的身體上的白色裡衣,在胡蘆的身旁背靠著城牆很是安靜的吹著風。
從某種意義而言,站在城頭的兩個少年,便可以算得上是南方叛亂的領袖人物。
一個是人間劍宗,暫時代宗主的少年,一個是被南方的那位王上,親自任命的巫甲將領。
兩個茫然而不知所措的領袖人物。
就像趙高興至今都沒有能夠乾淨利落的卸甲穿甲一般。
他的手腳總是止不住的出著冷汗,戰栗著。
這個漫長的春日快要結束了。
所以城頭的風雖然依舊有著涼意,但是並不多,並沒有讓這個卸甲的少年像是最初的那一日一樣,整個人都在劇烈的顫動著,手裡的劍拿起又掉下去,又伏在了城頭不停的嘔吐著。
就像是一棵枝乾纖細的小樹,被某個不知輕重的孩童瘋狂搖晃著,最後折斷了腰一樣。
胡蘆當時並沒有嘲笑這個不知道為什麼便成為了鎮北高興大將軍的少年。
因為他很能體會這種感受。
就像他一夢方醒,坐在劍宗園林裡仰頭看著春天嚎啕大哭一樣。
他有的,隻有憐憫。
這是兩個被人間潮湧卷在了浪頭的少年。
趙高興吹了很久的風,等到一身汗水在身體的微顫裡終於平息了下去的時候,這個少年轉過了身來,身高不夠的他隻能趴在女牆的凹槽邊,站在那裡張望著。看著南衣城北那些血色裡的故事。
胡蘆轉頭沉默的看了這個比自己還小的少年很久,而後轉回了頭去,抱著劍輕聲說道:“為什麼黃粱會讓你這樣的少年過來?”
假如趙高興是一個很厲害的劍淵劍修,或者人間大巫,又或者有著極深的上層背景。
這樣的故事自然能夠理解。
然而這樣一個少年,據說隻是一個懸薜院新收的劍院學子,連劍都沒有摸過幾日,便披甲上了戰場。
放在槐安,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就像胡蘆。
胡蘆已經成道聞風了。
卻依舊留在了南衣城。
趙高興沒有回頭,隻是趴在那裡看著,而後緩緩說道:“我也想弄明白這樣一個問題。”
這個少年微微踮著的腳後跟落到了城頭石板上,眼前於是隻剩下了一些古老而斑駁的城頭牆磚。
“在離開黃粱的那一日,我哭了很久。”
少年安靜的說著。
“我大概是翻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才會被王上送來了北方。我一度想過逃走,向著南方而去,遠遠逃開。”
少年蹲了下來,倚著牆頭坐在了他的那些甲胄旁。
“但我知道,我逃不走的。假如他真的是想要我來送死的話。”
胡蘆沉默的看著這個少年。
“於是我安慰著自己,趙高興啊趙高興,你不是想要青史留名嗎?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不是嗎?”
趙高興說著,伸著手在裡衣上擦著手心的汗水。
“於是我就過來了。”
少年把所有的掙紮的故事都說得很是簡單。
隻是那些至今都無法平穩的端著一碗滿溢的酒水的雙手,自然便說明了很多的東西。
趙高興抬起頭來,看著那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胡蘆。
“你呢?”
胡蘆沉默了許久,抬起頭看向北方。
“我師父死了,於是人間劍宗和槐都鬨翻了,於是我就隻能站在這裡了。”
胡蘆的故事更為簡短。
這是與一個漫長的夢境無關的故事。
我不得不成為一麵招搖的反旗,豎在了南衣城的城頭。
趙高興歎息著坐在那裡,過了許久,才重新站了起來,像是一個成熟的合格的將領一般,了望著遠方戰場。
“我們在嶺南被拖延得太久了。”
趙高興想了很久,才想出了這樣一句話來。
胡蘆輕聲說道:“倘若作為槐安第二道屏障的嶺南,能夠這樣被輕易的翻越過去,那才是不合理的事情。”
趙高興不願再閒談,於是胡蘆也止住了閒談的想法。
兩個少年如同真正的領袖一般,站在南衣城城頭,對於那場杜鵑滿人間的戰爭品頭評足。
“當然,我們依舊需要.....”
“感激。”
胡蘆用了很久,才說出了這樣的一個詞來。
“感激去年的那場戰事,八十萬黑甲與巫鬼道讓嶺南八萬劍修在南衣城外覆滅了七萬。”
胡蘆一麵說著,一麵神色複雜的沉默著。
又在沉默裡,不斷的逼出那些讓自我內心沉重的話語。
“否則這樣一處劍修之地,將是真正的天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