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演領袖的故事,自然是沉重的。
叢刃當然死了,胡蘆當然失去了師父。
然而沉痛並不是使人失去理智的緣由。
所以人間劍宗的那些劍修,並沒有出現在這樣一處足以讓無數人生命停滯的戰場,而是去了北方。
如果人間劍宗的那些上境劍修儘數出現在這片戰場,固然能夠勢如破竹般,衝破嶺南的阻礙而去。隻是到時候人間所麵臨的,將不止是一場世人之間的戰爭。
流雲山脈的劍修也會到來,北方青天道,山河觀,人間諸多修行之地都會參與進來。
所以同樣的,胡蘆在麵對著這樣一場戰爭的時候,同樣是痛苦的。
南衣城這座南大門打開了。
難道他胡蘆就不是槐安人了嗎?
所以胡蘆隻是說到了這裡,便什麼也沒有再說下去。
兩個少年長久的站在了城頭之上,遠眺著風聲裡一片狼藉的遠山血色。
少年們心思各異,痛苦與茫然也是不一樣的。
“如果這場兵變失敗了。”
趙高興聲音有些顫抖。
“我身為統帥,是否要以身殉國?”
胡蘆沉默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不用以身殉國,如果兵變失敗,一切再度落入槐安的掌控之中,我會先殺了你。”
趙高興轉頭看著這個劍宗弟子。
“為什麼?”
胡蘆靜靜的回頭看著這座古老而沉寂的南衣城。
“因為我是槐安人,我固然是反賊。但你是外敵。”
有時候河流會因為地勢的改變而短暫的彙流在一起。
但分流而去的時候,自然各走各走的河道。
所以縱使人間一統千年,那樣一處大澤,依舊將兩地之人割離得無比清楚。
殘陽如血,兩個少年這一次真的沒有再說什麼了。
夜色降臨,那場山川間的戰爭像是潮水一般向著南衣城退了回來。
......
大澤山川之中。
雲開霧散的青山之中,再度流淌著無數自那座巫山高峰之上流溢而下的天光。
“院長當真要反?”
方知秋怔怔的看著那個站在巫山之下,仰頭看著天光的白衣書生。
這大概像極了臣等正欲死戰,陛下何故先降的故事。
遠在黃粱的懸薜院,尚且依舊在神女的輝光之下蟄伏著,等待那樣一個機會,讓山河回歸一統。
隻是誰也沒有想到,身在槐安的卿相,卻舉起了反旗。
這個白衣書生隻是無比平靜的說道:“是的。”
方知秋行了一禮,說道:“請院長解惑。”
卿相轉回頭來,看著方知秋許久,而後緩緩說道:“懸薜院與神河,已經勢不兩立了。”
方知秋沉聲說道:“學生自然清楚卿師失友之痛,隻是以一己私欲,將整個懸薜院都帶到與人間對立的層麵,是為天下之大不義。”
卿相淡淡的說道:“這自然不是一己私欲。”
方知秋皺著眉頭,看著這個人間千年大妖。
“南衣城反,自然是我卿相之事,但是懸薜院反,自然有懸薜院的理由。”
“什麼理由?”
“青師臂骨,便在神河手中。”
原本有著許多憤懣之意的方知秋驀然怔在了那裡。
卿相靜靜的看向人間南方。
“叢刃之所以會與神河在東海一戰,便是因為我曾經托付他去調查青師臂骨失竊之事。”
“雖然我們依舊不清楚,青師臂骨是在何人手中被盜走,隻是有些東西,在現而今已經不重要了。”
卿相轉回頭,靜靜的看著方知秋。
“他神河顯然已經沒有將臂骨歸還的打算。”
“懸薜院的祖墳都被人刨了,知秋,你覺得我們還能夠坐視不理嗎?”
方知秋回過神來,歎息一聲,向著卿相躬身一禮。
“不能。”
這個在得到了一封來自南衣城的書信之後,便匆匆穿過了黃粱而來的風物院書生,便這樣停在了途中。
他已經做好了與卿相對罵的打算,也做好了以死而諫的打算。
隻是他並沒有想過,自己會被這樣輕易的說服。
正如當初柳三月與劉春風在京都的那場閒談一般。
懸薜院並不忠於陛下。
他們忠於人間,也忠於自己的師長。
那個將整個黃粱,從古老神鬼的泥潭開始拔出來的千年前的書生,對於懸薜院而言,意義大於任何人。
“我會儘快將消息帶回懸薜院。”
方知秋再行一禮,輕聲說道。
卿相平靜的點點頭。
方知秋轉身沿著那些大澤山道,向著南方而去,一身褲腿之上,滿是泥濘,這個書生一路奔波而來,又要匆匆趕回黃粱。
隻是不知道想起了什麼,方知秋又轉回了頭來,看著卿相說道:“院長在大澤之中做什麼?”
卿相隻是抬頭靜靜的看著那處高崖,雙手垂落所在袖中,很是平靜的說道:“我要見神女大人。”
方知秋沉默了少許,好像已經猜到了什麼,但是依舊輕聲問道:“見神女大人做什麼?”
卿相仰頭看著天光,就像古老黃粱的那些信徒一般。
“請神女大人去槐安看看人間。”
方知秋怔怔的站在那裡,神色複雜,然而最終什麼也沒有說,轉身離去。
在那個一身泥水的書生離開了很久之後,那片天光溢流的高峰之上,漸漸垂落下來了一條碩大的青藤之道,藤上繁花綻放。
白衣書生安靜地在藤前站了許久,將一身衣袍整理得無比端正,而後緩緩踏上了青藤,向著那處天光高峰而去。
這一幕與當初在幽黃山脈上是截然不同的。
人間天光伴隨著春光一同瀉流在那樣一處高台之上。
那樣一個撐著傘的女子似乎也是才始到來,正在安安靜靜的向著那處蒼天古樹之下而去。
卿相停在了高台邊緣,向著那位女子行了一禮。
“下民卿相,見過神女大人。”
瑤姬一襲黑袍,一直到停在了樹下,才止住了身形,抬頭看著那棵古樹,輕聲說道:“我以為我不會從你這樣的人口中聽見這樣的話。”
卿相微微一笑。
“書生從來都不是隻會埋頭書中的呆子,我們忠於理想,有時候自然也免不了折服於現實。便是古之文人,亦是六藝兼備,以出將入相為己任。因時而變,從來都不是什麼羞恥的事。”
瑤姬緩緩轉過了身來。
“但我還是更喜歡看你罵街的樣子。”
活了一千年的書生恬不知恥的說道:“少不更事而已。”
瑤姬亦是默然無語,再度轉身向著樹下而去,抬手撥開一簾天光,雲霧之外的人間落入了高台視野之中,而後輕聲說道:“好一個一千年的少不更事。”
北方人間的硝煙與血腥之味,便一同湧入了這樣一處人間高台。
卿相安安靜靜的垂手站在那裡。
瑤姬靜靜的看著人間北方。
“我以為我會等來柳三月,卻未曾想過,等來等去,反倒等到了你卿相。”
“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卿相輕聲說道。
瑤姬長久的站在那裡,而後緩緩說道:“所以你想要什麼?”
卿相看向北方,微微一笑。
“南方神都太小,偏安一隅,有失神鬼威嚴。”
“南衣城橫扼南北,如為神都,自然震懾人間,天下折服。”
瑤姬輕聲說道:“這便是虔誠的唯物主義者?”
那位白衣書生道門大修,很是誠懇的說道。
“年紀大了,信一信鬼神,也是無可厚非之事。”
瑤姬回頭看向書生,而後緩緩說道:“所以對於你們而言,所謂神鬼,也隻有在可以成為一柄利刃的時候,才願意信上一信。”
卿相輕笑著道:“向來如此,哪怕世人信神鬼,無非也是為了作為一柄向欲望開刀的利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