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人卻好像知道這個小道童在想什麼一般,隻是輕聲說道:“人老了,就會這樣的,這是應有之事應有之理。”
於是小道童看著老道人的麵容,直到此刻,她才注意到這個當初出現在大澤邊,還是中年模樣的道人,鬢角卻是已經有了白發。
謝朝雨當然不是中年人。
哪怕他是人間站得極高的道門大修,終究也隻是以百年計的世人。
白風雨的故事已經是五十一年前的事。
當年那個執傘走過一簾風雨的二十多歲的道人,自然也不可能再年輕。
但王小花隻是默默的想著那樣一個在離開人間之前,曾經牽過自己手的女子。
二者都是一點點的在冷著的。
這個小道童默默的在那裡站了許久,而後重新低頭看向了腳旁的水窪。
窪中白花浮滿,稀疏的映著一天暮色與半穹霞雲。
隻是那樣一個神鬼的身影卻再不見了。
大司命...神術司命.....
王小花在那裡默默的想著。
身前白月之中,那種滴漏的聲音更加的綿密,像是流沙一般,也許也像是一些海沫裡的風聲。
王小花抬起頭來,重新看向了那一輪海中白月之鏡,
白月正在緩緩染著一些深層次的色彩,一如天上愈發濃稠的橘色一般。
晚風漸漸的冷了。
葉逐流與卜算子都是好像沒有問過那樣一個問題見過那樣一個身影一般,重新帶著小道童向著白月走去。
月下飛天鏡。
有流雲一般的浮階在那些白花之島的末端延伸出來,向著那一輪白月之鏡的底部而去。
王小花隨著二人一路走去,於是那些月輪之中的人影便愈發的清晰。
這一次王小花終於看清了一些,那輪海中月鏡之上,其實開著無數扇四四方方的小門。
那些行走在月上的道人們,時而便停下來,打開了某一扇門,在那裡大刀闊斧的劈砍著,無數被鑿下來的粉末如同月華一般墜落下去,灑在了海麵之上。
小道童想起了葉逐流那雙並不光滑的手。
於是握住命運一詞,好像便具象化了起來。
小道童趴在浮階邊緣的護欄上,靜靜的看著那邊,想了又想,才終於問道:“那些就是缺一門?”
小道童指著某一扇月鏡之上打開的小門問道。
“是的。”
葉逐流很是耐心的解釋著。
“那那扇關著的呢?”
葉逐流很是驚歎於這個小道童的悟性,摸了摸她的頭頂,輕聲笑道:“那扇叫做大衍門。增一則滿,是為大衍。”
小道童雖然很是敏銳的察覺到了那些門的古怪,然而涉及到了這樣的東西,依舊有些不明所以。
“一陰一陽謂之道。”葉逐流輕聲說道:“這是一句囊括了人間諸多規則的道典之語。所謂有無相生,天下之事,無非有無之間,道聖在人世補錄集中曾經詳細的記載過一種叫做缺一粒子的東西,那是人間最為細分化的一種存在,任何一種事物,落到了最為本質的層麵,隻會有兩種狀態存在。通曉人間一切缺一粒子會在何時以何種狀態存在......”
這個年輕的道人低下頭看著懵懵懂懂的小道童,緩緩說道:“你便握住了命運。”
小道童驀然想起了來的時候在小舟上葉逐流與自己說的那句話。
如何握住風?
世人當然無法握住風。
然而握住了一片道袍,看見了一片酒旗。
風便握在了世人手中。
小道童輕聲說道:“所以雖然大衍之數有五十,但是人間隻會有缺一與大衍兩種狀態存在。缺一門,便是在將那個叫什麼缺一粒子的狀態具象化出來?”
王小花隨著卜算子走了一年,自然不是白走的。
總有些東西,會被這個老道人慢慢的教給這個小道童。
這是修道,而非修行。
“是的。”
葉逐流笑著摸了摸小道童的腦袋,又皺了皺眉,而後將她頭上的小揪揪解開來,重新紮了一遍。
小道童有些不明所以的摸摸頭。
“師父雖然很厲害,但是紮辮子手藝不太行,你難道就沒感覺到頭疼頭緊嗎?”
葉逐流很是無奈的說道。
小道童呆呆的說道:“我還以為是我一直在想著這些很是深奧玄妙的問題的原因。”
卜算子默然無語。
你頭疼你怎麼不說呢?
葉逐流牽著王小花的手繼續往前走去。
三人一直來到了那樣一處月鏡之前,浮階的儘頭在月鏡的偏下方,那裡有著一扇小門。
葉逐流看著那扇小門,倒是輕聲笑道:“這裡便是缺一門的山門所在。”
倘若這樣一處月鏡是仙山之島的話。
事實上,也許它曾確實是一座立於東海深處的海外之島。
王小花隨著二人走了進去,而後看著眼前一切,倒是突然明白了為什麼自己好像聽見了有滴漏的聲音。
白月之鏡的內部,是無數承載著人間清光的崖坪,而在那些崖坪之上,便真的是無數小巧玲瓏的滴漏。
一眼望去,譬如億萬懸果一般。
“這是什麼?”
王小花茫然的看著那些層疊而下的滴漏,與人間的滴漏不同的是,這裡的滴漏每一個下方,都有著兩個滴漏。
“這是水鏡。”
葉逐流輕聲說著,抬頭看向更高處。
“當第一滴水自最上層的滴漏中落下的時候,哪怕會有著千萬種可能,最下層的那一滴在還沒有滴落之前,便已經是注定會落在何處,這便是最為具象化的命運。”
王小花若有所思的站在那裡。
有缺一門的道人手中捧著無數道卷匆匆而來,隻是大約並沒有注意到這一處崖邊站著的三人,便這樣匆匆走了過去。
而在那些滴漏之崖邊,亦是有著許多道人正在那裡或行或停,像是在記錄著許多東西一般。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這是青牛五千言第二十五章。”
“道門是唯物的,辯證的。”葉逐流看著身旁正在四處張望著的小道童,認真的說道:“我們一直在嘗試弄明白許多東西,一如當年的道聖一般。隻是因為依舊未知其名,所以叫做道。”
身負著神鬼魂靈的小道童很是誠懇的點著頭。
隻是她總覺得似乎這樣一個師兄,有時候並不是在於自己說話一般。
葉逐流沒有再說什麼,隻是鬆開了小道童的手。
小道童有些茫然的看向了葉逐流,又看向了卜算子,後者隻是長久的看著月鏡之中的一切,而後很是平靜的說道:“去吧。”
王小花愣了愣,說道:“去哪裡?”
葉逐流輕聲說道:“想去哪裡都可以,你如果累了,可以睡覺,崖上有小樓,外麵的浮島也有,也可以去到處看看,去認識認識一些師兄。沒有什麼是必須要做的事,沒有什麼是必須不能做的事。”
王小花歪著頭,想了想,說道:“好的,師兄。”
於是從人間小山村裡而來的小姑娘,便頂著那個重新紮好的,不再頭疼的小揪揪,很是好奇的沿著那些四通八達的山崖走去。
葉逐流看向了一旁的道人。
“你傷得有些重,師父。”
卜算子倒是很平靜。
“畢竟那是神河與叢刃,倘若傷得不重,自然便沒有必要去阻攔什麼。”
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非大事不問津。
葉逐流倒也沒有再說什麼,轉頭長久的看著那個小道童的背影,輕聲說道:“大司命.....這樣一個神鬼,能夠給缺一門帶來什麼?”
卜算子隻是平靜的站在那裡,緩緩搖著頭。
“我不知道。”
這個號稱離命運最近的人,除了世人認為的胡言亂語,便總是在誠懇的說著我不知道。
仿佛隻是在順應著一切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