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老道人回頭瞥了一眼那個黑衣短發劍修,又轉回了頭去。
“我很好奇,是怎樣的一個故事,叢刃會讓你來找我。”
程露並沒有敘述那樣一個故事,隻是長久的看著道人的背影,而後輕聲說道:“倘若是我師父讓我來找您的,那當是如何?”
白風雨靜靜的站在那裡,瘦弱蒼老的肩頭壓著許多看起來意味沉重的風雪。
一直過了很久,這個老道人才無比平靜的說道:“你覺得我應該與你師父有著許多見不得人的聯係?”
“不敢。”程露輕聲說道。“隻是有時候難免會有一些很是古怪的猜測。”
這個劍修的態度很是恭敬,這是與麵對著叢刃那樣的人不同的。
不是所有人都是很好說話的。
而且白風雨雖然不如叢刃活得久,但是在與人間的親和度上,自然比不得叢刃那樣一個千年前的劍修。
乃至於世人偶爾想起白風雨,都會覺得那是一個古老久遠的故事了。
而關於另一個更為古老久遠的劍修,世人反倒覺得那便是當世之人——當世一個睡懶覺之人。
程露當然也是這樣的想法。
叢刃是如此之近,而白風雨是如此之遠。
親近疏遠之事,自然人之常情。
白風雨安靜的站在那裡,而後淡淡的說道:“我或許知道你想問什麼東西了。”
程露默默的佇立於山巔。
那個風雪裡的老道人抬起頭來,遠眺著人間,而後輕聲說道:“隻是.....”
他回頭看著程露,緩緩說著。
“當年叢刃一劍斬了我的心我,這也意味著,我的生命即將走到儘頭,也許在今年,也許在明年,我就會去往冥河之中。”
白風雨靜靜的看著這個流雲劍修,後者眉頭緊鎖,卻也好像明白了白風雨的意思。
當今人間三觀之人,都是白風雨的弟子。
便是卜算子,那些乾坤卦術,都是來自於這樣一個老道人。
白風雨又如何看不出這樣一個劍修,並非大風曆一千零二年之人?
所以老道人的意思很明顯。
或許人間將來會有許多紛亂的故事發生。
這使得你迫切的想要來尋找一些答案。
隻是程露。
“那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白風雨的輕描淡寫的說著,重新轉回了頭去,看著覆蓋著大雪的人間。
程露沉默的站在那裡,而後輕聲說道:“前輩喝酒嗎?”
白風雨立於風雪裡,挑了挑眉,遠眺著劍宗園林,淡淡說道:“如果你可以帶一些酒來的話,確實可以喝,隻是喝了你的酒,並不代表同意了你的請求。”
程露倒是輕聲笑了笑,轉身向著墓山下走去,說道:“晚輩明白,隻是想請前輩喝點酒,表示一下貿然打擾的歉意而已。”
這個流雲劍修漸漸消失在了墓山風雪裡。
白風雨一直看了許久的南衣城,而後安靜的在一山雪色裡坐了下來。
去買酒的流雲劍修過了很久,才終於從墓山小道上,穿過無數覆雪的青色墓碑走了回來。
白風雨聽著身後那種緩慢的踏雪的聲音,大約也是有些疑惑。
“你去了很久。”
程露的聲音在不遠處傳來,而後停在了白風雨身旁。
“因為我還買了一些彆的東西。”
白風雨長久的坐在那裡,而後緩緩轉過頭去。
頂著一身雪色的程露便站在那裡,懷裡抱著一壇酒——白風雨的目光在那壇酒上匆匆瞥過,落在了程露的手中。
老道人的瞳眸清楚可見的收縮了一下。
程露看見老道人的這種反應,倒是鬆了一口氣,而後將手裡的那壇酒,放在了白風雨身前,同時亦是將手裡的那東西遞了過去——那是一枝糖葫蘆。
老道人並沒有接過去,隻是抬起頭,眯著眼,看著那個很是恭敬的很是誠懇的給自己遞著糖葫蘆的年輕劍修。
二人便這樣在墓山之巔僵持了很久。
隻是當白風雨在漫長的沉寂之後,伸出手去,打算接過那個糖葫蘆的時候,程露卻是將手縮了回去,在老道人身旁站直了身子,如同先前的老道人一樣,看向那處風雪裡的劍宗園林。
“在來之前,其實我便問過叢刃前輩——倘若白前輩不願意與我說一些東西,那該怎麼辦?”
程露低頭看著手中的那一枝糖葫蘆,輕聲笑了笑,說道:“叢刃前輩想了想,告訴我,他第一次見到您的時候,您正在南衣城,從鞋底摸出一文錢,買了一枝糖葫蘆很是小口的吃著。”
“前輩也知道,流雲劍宗沒有彆的,在人間兩千多年的大道史中,向來並不突出,唯一的優點,便在於曆史久遠。”
“比函穀觀還要久遠。”
程露輕聲說著。
“流雲劍宗比不上人間劍宗,比不上磨劍崖,在曆史潮湧裡,或許連曾經的青天道,而已比不上,隻是一個這樣的劍宗,本身就是一種曆史。”
程露的輕柔的聲音到此為止,而後變成了一種很是冷靜的語調。
“所以我們大概也會知道的多一些。”
“前輩當年開始修行的原因,便是因為家貧無以為繼,於是您的父親便將你送往了道門,隻是誰也沒有想到,那樣一個自窮困潦倒裡走出來的孩童,會成為那一個百年裡,最為耀眼的存在。”
白風雨沉默了下來,或許也是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家父親從懷裡摸出了最後一文錢,給自己買了一枝糖葫蘆,而後從此二人再也沒有相見過。
程露當然不會愚蠢到將所有的東西都說出來。
有些事情,自然說一半,留一半是最好的。
“您也曾熱忱的致力於如何讓人間變得更好。”程露輕聲說著,卻是驀然想起了神女瑤姬的那一番話。“一如您的某個徒孫所說的那樣,從泥濘裡走出來的人,會更加的清楚他們想要什麼。”
“成仙或許確實是很好的選擇。”
“隻是那樣一條路,是未經證實的,一切未卜的,而前輩形色匆匆,迫不及待的想要將一切帶入其中。”
“於是有人打碎了您的希望,泯滅了您的熱忱.....”
人間自是有遺恨,此事無關風與月。
白風雨長久的坐在風雪山頭,遠眺著人間,眸中卻是有著許多渾濁的東西,像是某些活水不複的大湖,一日日的沉積著塵埃落葉,於是變得混沌,變得痛恨。
這個老道人伸手拿起了身旁的酒壇子,送到唇邊喝了一大口,而後輕聲說道:“是的。”
程露握著那枝漸漸帶了雪色,又好像是更為濃鬱甜蜜的糖霜的糖葫蘆,安靜的看著那處劍宗園林。
“我同樣形色匆匆,在昨晚的時候,我便想要來找前輩,隻是叢刃前輩拒絕了我,如果我沒有看錯,那樣一個白衣劍修的眸中,其實有著很是深沉的愧疚。”
白風雨喝著酒,平靜也坦然的說著:“我也看得出來,他很喜歡我這樣一個天賦卓越的道人。”
道人的話語漸漸多了起來。
“在年輕的時候,在我二十歲那年,第一次來到南衣城,見到那樣一個千年劍修前輩的時候,我便能夠從他的那些時而有著光彩閃過的眼眸裡,看見那些東西。”
“他應當覺得我像極了年輕時候的他自己。”
所以滿心滿眼,都是少年時候的影子。
老道人輕聲說著,坐在雪裡大口的喝著酒。
酒自然是越喝越暖的,但那隻是一種錯覺而已。
人們會在暖意裡被欺騙了,於是放肆的躺在雪中,直至被凍死。
白風雨低頭看著手中的酒壇子,安靜的想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其實有很多東西,是世人不願意承認,卻是無比殘忍的真相一般的存在。”
程露轉頭靜靜的看著老道人,問道:“比如?”
“比如我當年或許真的錯了——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從泥濘裡走出來,迫切的希望將一切都從泥濘裡拔出來,於是操之過急,於是執迷不悔。”
白風雨安靜的看著人間風雪。
風雨風雪都是一樣的。
都是應該存在的。
隻是有時候來的太突然,便會成為一種災禍。
有枝糖葫蘆被送到了道人身前。
“一切俱往,前輩。”程露認真的說道。
“再忠誠於一次人間,又有什麼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