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道人在這一刻,突然麵臨著當初與某個叫做祝從文的書生一樣的掙紮。
他仿佛是踩在泥沼之中一般,不住地墜落向憐憫於這個白衣侍中的深淵。
然而那些令人動容的感慨卻好似月色下的曇花一現一般,疏忽而來,也轉瞬凋零。
白衣侍中的話語很快變得沉重而冷靜。
“陛下視人間萬靈如子民,所以他仁厚而寬容的接受著一切和諧的共存在人間。”
水在瓶平靜的說著。
“但我不是,我隻是為君之臣,謀君之事之人而已。”
“當今人間譬如高樓,繁華卻也具有極為嚴峻的隱患,陛下不願行之事,自然便需要有人來替他去做著某些決定。”
梅溪雨長久地沉默著,一言不發,如同生而無言一般。
水在瓶沒有再說下去,隻是好像也無需再說下去。
自大風曆一千零三年至今的故事,或許確實就像當初雲胡不知與卿相所說的那般,有人要將那些隱患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
這個人不是神河。
而是水在瓶。
雲在青天水在瓶。
一直過了很久,梅溪雨才輕聲說道:“侍中大人所想,溪雨無從辨彆真假,隻是大人......”
梅溪雨抬頭看向了那個白衣大妖。
“在這個人間並不願意接受的故事裡,您是錯的,也已經輸了。”
水在瓶沉默了很久,而後轉回了頭來,靜靜的看著坐在那裡至今沒有飲一口酒的道人。
“或許是的。”
這個白衣侍中平靜的說著,又極為平淡的補充了一句令梅溪雨神色驟變的話語。
“但是天獄也輸了。”
“你們保不住那個少年。”
梅溪雨站了起來,怔怔的看著水在瓶。
“大人什麼意思?”
水在瓶並未說話,隻是平靜的轉頭看向了不遠處,那條院道的儘頭。
梅溪雨的目光跟著看了過去。
那裡是一個道人模樣的人。
境界並不高,隻是小道四境。
梅溪雨並不知道那個道人是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這個院子裡。
“大風曆一千零三年三月。”
水在瓶看著那個梅溪雨極為陌生的道人,雲淡風輕的說著。
“南衣城天獄,發生了許多古怪的事情。”
“那些故事隨著南方的戰事與南衣城的淪陷,似乎被長久的掩埋了下來。”
“但總有人知道一些故事。”
水在瓶轉回頭來,靜靜的看著梅溪雨。
“他叫林二兩,南衣城天獄監察院院長。我在某個差點被遺忘的故事裡找到了他。”
梅溪雨怔怔的看著那個神色陰沉的站在那裡的道人,心中隱隱有了許多不好的預感。
水在瓶並未在意梅溪雨在想著什麼,仿佛先前那些歎惋的,情緒濃稠的白衣大妖,從未存在過一般。
這位槐都門下侍中大人一如過往一般令人心生寒意的微笑著。
“你說如果世人知道,巳午妖府要殺的那個少年,是個十二樓的癡心妄想的想著成仙的瘋子,而那個人偏偏還被槐都天獄藏了起來,人間的風,會往哪個方向吹?”
梅溪雨如遭雷擊一般怔在了那裡。
在這樣的一個故事之中,對於那個少年而言,天獄自然是最安全的地方。
隻是那樣一個地方,本身便是一個極為危險的所在。
“人間不該有那樣一場風雪,梅溪雨。”
水在瓶平靜的說著。
那個青天道道人卻好似驚醒了過來,滿院道風驟起。
大道四疊與小道四境之間的差距,自然是極大的。
梅溪雨在反應過來了之後,驟然發難。
無數道文自身周衍生。
隻是他卻忘了,水在瓶便在一旁。
那些道風才始吹起,那位侍中大人便在同一時間抬起了手。
有浩蕩妖力自月色之中而來,那些妖力在瞬間便將梅溪雨的一身道韻震散而去,梅溪雨向後退去兩步,看著平靜的垂手而立的水在瓶,神色無比複雜。
哪怕他想過水在瓶會是一個極為強悍的人間大妖。
隻是卻也沒有想過,他可以這般平淡的便震散了自己的一身道韻。
“聞道有先後。”水在瓶平靜的站在那裡。“我比你更早見到大道,梅溪雨。”
這樣一個或許是來自函穀觀時代的瓶妖,自然要比梅溪雨更早見過大道。
梅溪雨沉默,重新在那處矮桌旁坐了下來,平息著翻湧不止的神海,那些道海層疊之浪,卻是被水在瓶那一揮手硬生生打散了一疊。
雖未跌境,但是神海之傷不可謂不嚴重。
“我不明白侍中大人為何執意要置他於死地。那個少年,真的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過錯嗎?”
神色漸漸蒼白如紙的梅溪雨沉聲問道。
水在瓶平靜的說道:“等到他真的有什麼不可饒恕的過錯的時候,人間便已經來不及了。”
疑罪從有,向來是天獄獨有的理念。
隻是梅溪雨卻在這個門下侍中身上,看得比什麼時候都要真切。
“人間用了多少年,才終於走到了現而今的這個盛世之中,梅溪雨。”水在瓶抬頭看著那一抹隨著槐都流轉,已經快要不可見的明月。“我不想因為什麼所謂的仁慈,所謂的期盼,便將一切付之一炬。”
梅溪雨長久的沉默著。
一直過了很久,才緩緩說道:“所以風開始吹了嗎?”
水在瓶平靜的說道:“已經開始了。”
“大人有沒有想過,倘若真的將那樣一個少年逼急了,人間將會如何?”
梅溪雨沉聲說道。
水在瓶抬頭看著人間某處承載著月色的斜月台,平靜的說道:“我猜柳青河肯定與你說過,槐都有著許多很快的劍。這樣快的劍都在槐都之中,自然有著一萬種讓那個少年來不及鬆開傘的方式。”
劍光曆來是人間最快的東西。
除了那一術來自黃粱的巫鬼之術,但那是尺度之術,自然不可能與劍光這種有形之物拿來相提並論。
膝頭按劍的劍修,哪怕不會心中之劍,至少在槐都之中,沒有什麼能比他們更快。
梅溪雨沉默了很久。
他什麼也沒有再說。
身處於巳午妖府之中的道人,對於一切即將發生的故事,也隻剩下了無能為力這樣一個詞。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所以梅溪雨其實在一開始便看錯了。
一如某個國子監的祭酒大人身處懸薜院叛亂的故事之中未曾懷歸一般。
麵前的這個門下侍中,同樣未曾懷歸。
當今人間自然是數千年來最好的人間。
梅溪雨同樣這樣認為。
這樣的一片人間,又如何會讓那樣一個在大道初生時代走來的侍中大人,去懷念兩千多年前的人間呢?
一如水在瓶中間那句話一般。
他是古道時候一抹極為幸運的,灑落在了當今人間的月色。
所以不是恨今不能複古。
隻是恨古未曾見今——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新月耳。
雲胡不知,聞人懷歸?
聞人不歸而已。
水在瓶平靜的走回了矮桌邊,重新在塌上坐了下來,先前的那一杯酒已經喝完了,所以這位侍中大人很是認真的給自己再倒了一杯。
也重新撮了幾粒花生米。
同樣是喝著冷酒吃著花生米,故事裡的意味卻好像又有些不一樣了。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
隻可惜梅溪雨那杯一直未動的酒液之中,並無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