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朝雲一襲青色道袍,站在回廊裡靜靜的抬頭看著那些自穹壁之上垂落下來的雨水的時候,便看見那個少年師叔背著劍撐著傘,從院外緩緩走了回來。
少年的臉色不是很好看,但也沒有很難看,就像是突然出門,見到了一些令人驚訝的東西,久久不能釋懷的模樣。
餘朝雲很是好奇的看著他,待到少年走來的時候,忍不住問道:“師叔方才去哪裡了?”
南島抬頭看了餘朝雲一眼,向著回廊中走去,輕聲說道:“去找尤春山去了。”
餘朝雲驚詫地看著少年,想了想問道:“那你找到他了嗎?”
南島靜靜的停在簷下,或許這樣一個少年應該站在雨裡才會顯得更為和諧一些——而不是撐著傘站在廊簷下,越過傘沿也越過如傘之簷去看著天空。
少年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將尤春山的那些故事說出來。
不止是因為宋應新說了那是天工司的隱秘。
或許也因為那一句尤春山或許生或許死的話語。
一個不確定的東西,少年大概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去說起。
南島沒有說話,餘朝雲也沒有追問,隻是有些惆悵地站在那裡。
一直過了許久,南島才輕聲說道:“沒有看到,但是問了天工司司主,他可能要等很長一段時間了。”
少年很是精巧的用著看到而不是找到來回答。
畢竟他確實沒有看到那樣一個東海年輕人。
南島抬起頭來,看著餘朝雲,卻也是又止住了原本想要說下去的那些東西。
他其實是想讓餘朝雲回青天道。
畢竟對於這樣一個觀中少女而言,可能真的看見那個讓她很是哀憐的東海年輕人便這樣死在了天工司中,或許會是一件殘忍的事。
隻是話說到了一半,南島卻又想到了尤春山。
那麼對於尤春山而言呢?
少年這樣想著。
自己或許不會在天工司裡久留,槐都的那個在下方一點風聲都聽不見的故事,他也不知道會是如何走向,或許最後天工司與天獄也都留不住他。
尤春山固然會死。
隻是倘若他真的撐過來了,走出那樣一座斷崖,卻誰也看不見,又何嘗不是一件令人心生遺憾的事呢?
南島最後什麼也沒有說下去。
餘朝雲不知道少年為什麼沉默了那麼久,不過她也沒有多想,隻是以為少年對於沒有看見自己的那個大師侄有些遺憾而已。
這個來自青天道的少女輕聲歎息了一聲,說道:“沒關係,至少確定他確實依舊在天工司,已經很好了,師叔。再說了,當初讓他來天工司的人,是當今陛下,陛下又有什麼理由要加害這樣一個人呢?”
南島默默地點了點頭,而後在廊邊坐了下來,從身後取下鸚鵡洲,按在了膝頭。
槐都之上雨水滂沱,但是在槐都之下的人間裡,那些雨水倒有些清冷淺淡的意味,隻是淅淅瀝瀝地打著屋簷,淋著花草。
餘朝雲看著那個好像是要淬煉劍意了的少年,又想起了當初餘朝雲所說的那些話,很是好奇的看著他問道:“師叔的傘下,是有什麼東西嗎?”
南島對於餘朝雲的這個問題並不覺得詫異,也沒有什麼所謂的被冒犯的心理。
假如自己見到一個人,整天撐著一把傘,大概也會問一問,諸如你是一個蘑菇嗎?
所以南島很是平靜的回答道:“是的。”
或許是在回答餘朝雲的傘下的東西,也可能是在回應自己所想的那種自嘲的問題。
餘朝雲沒有繼續問下去,畢竟對於不能理解的古怪的事物,自然不能問得太過了。
隻是這個青天道少女看著廊邊那個少年身周漸漸溢流著的劍意的時候,倒是有了些驚色,有些猶疑的問道:“師叔的劍意好像比昨天要淩厲一些了。”
南島低頭看著那柄微微出鞘的鸚鵡洲,伸手將它推進了鞘裡,輕聲說道:“畢竟總是我們走在前麵的。”
餘朝雲有些不知所以然的看著這個少年師叔,不知道這一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
人間的劍修很喜歡去磨劍崖看看。
千年來莫不如是。
正所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能夠看見那樣一些劍意,對於世間劍修而言,自然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而對於少年而言,今日之見,卻是有如在人間見到了另外一座磨劍崖一般。
那樣的感受,或許與站在高崖之下的感受有些相似,又或許有些不同。
畢竟那座高崖確實是走在世人前麵,也走在世人上麵。
但是修行界是走在天工司前麵的。
這大概便是少年的劍意淩厲,說著那樣一句話的原因。
宋應新其實也能夠猜到那樣一個少年在看見那些東西時候的想法。
這個天工司司主雖然很是謙虛的說著自己隻是一個百年世人,但其實心中依舊有著不少的驕傲之情。
這是合情合理理所應當的。
宋應新站在千年的天工司前,確實渺小,這樣一處司衙,是千年之中數十代人一同努力的結果。
就像他那個曾經是天工司小吏的父親給他取這樣一個名字時所想的那樣。
人間應新。
百年千年,能夠看見的東西,總應該是不一樣的。
......
水在瓶離開了天獄,撐著那柄小青傘,安安靜靜地走在槐都大雨街巷之中。
這樣一場突然而滂沱的大雨,讓世人們並沒有能夠從那些迷離而模糊的視界裡去看去那樣一個白衣男子的麵容。
他們自然便未曾知曉,在人間一切喧囂的風聲之下,有人曾經在天獄的梨花院落裡安安靜靜的喝過茶。
這個巳午妖府的主人,當朝門下侍中,撐著傘安靜的向北而去。
直到停在了那座也已經有了一千多年曆史的皇宮——大風朝建立之後,並未大肆修繕殿宇,那位來自秋水的人間大妖,便直接繼承著從李阿三手裡傳承下來的這座皇宮。
槐都的曆史自然比不上黃粱那一處曾經有著古名為郢的京都。
鬼帝之時,這裡還曾經被大肆焚燒過,直到明皇帝與槐帝之時重建。
那一條千年前的人們曾經見過的,通向皇宮的長街,千年後的人們依舊在見著——不過隻是在某些特定的時候才能見到。畢竟現而今的槐都,遠比當年大了不少,也變得層次豐富。
大約便是這位侍中大人撐著傘,站在入宮之路上的時候。
那條古老卻也在雨水裡泛著新意的長街,便安靜的直通皇宮而去。
水在瓶撐著傘,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那處宮城。
這樣長久的停留,終於讓某些偶然擦肩而過的路人,認出來了這樣一位侍中大人。
隻是誰也沒有去問,也不敢去問一問,這位侍中大人究竟在想著什麼。
“大人是否對某些故事的結局,覺得很是惋惜?”
有個很是年輕溫和的聲音,出現在了水在瓶身旁。
這個巳午妖府的主人原本有些離散的目光瞬間凝聚,轉頭看著那個不知道何時出現在了這場槐都好像大得無止無休的雨中的道人。
道人笑意溫和,這樣一個詞總容易讓人想起那個總是人畜無害的笑著的柳青河。
但那種笑意是不一樣的。
一個需要世人去字麵意義去仰望的天獄之主,與一個與世人身高相仿的道人臉上的笑意,終究還是有著不一樣的感受。
人間也有一個道人喜歡帶著這樣的笑容。
山河觀的人如果不翻臉,往往都是這樣笑得。
陳青山如是,李石亦如是。
大概隻有那個中途叛出了師門,去了人間劍宗的白衣劍修,笑起來的時候才會不一樣一些。
水在瓶自然見過身旁的道人。
當初陛下壽誕的時候,北方那些道門俊傑,自然有許多都曾經來過槐都。
比如柳三月,比如李石。
水在瓶靜靜地看了身旁的道人很久,而後緩緩說道:“我有時候很難將你與當初那個很是寧和的少年聯係一起去,李石。”
李石微微笑著說道:“我又何曾想過,原來侍中大人有時候也會如同當年那位槐帝一般,令人心生寒意?”
用叢刃的話來說,或許這便是人間總是會變的,人也是的。
人間有時候是冷的,人也是的。
不得不承認,這個山河觀道人出現的時候,很是巧妙。
倘若水在瓶還未去過天獄,那麼便是李石出現的那一刹那,這位槐都侍中大人都不會給這個山河觀道人開口的機會。
隻是就像在那座梨花院落裡,看著水在瓶的背影的柳青河所想的那樣。
這位侍中大人道心破碎了。
他曾經聞過道,或許也修過道,但哪怕沒有修過,也沒有關係。
紡工屠夫,皆是修道。
自然都是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