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朝雲看見那個少年師叔去而複返的時候,卻也是吃了一驚。
雖然少年沒有說他這次離開了天工司便不會回來了,但是她也沒有想到南島真的便隻是出去了一會,便很是安靜的回到了司裡。
值得一提的是。
二人並不是在那處院子裡遇見的,而是在司衙之中的某處很是逼仄的巷子裡。
這個青天道少女抱著那柄木劍,正在四處張望著,像是在尋找著什麼東西一般。
“師叔怎麼就回來了?”
餘朝雲並不知道槐都之中的那些故事,是以自然有些好奇。
南島撐著傘站在那裡,抬頭看著那些漸漸細微下去的雨幕裡點綴著的諸多鮮紅的燈火——大概像極了許多沾滿了血色的地麵。
少年低下頭來平靜地說道:“因為要看的東西已經看完了。”
餘朝雲哦了一聲。
南島卻是看著餘朝雲許久,目光停在了那柄被布包著的木劍上,想了想,說道:“你在找尤春山?”
餘朝雲遲疑了少許,卻還是點了點頭,輕聲說道:“方才師叔離開之後,我做了一個夢,夢裡那個東海人被人綁了起來,說要把他剁吧剁吧燉湯喝,然後就有人提著斧頭開始劈著他的腦袋......”
南島默然無語的看著這個青天道少女。
過了少許,南島抬頭看著這片巷子之上的諸多簷翹,而後一縱身,落向了那些司衙屋簷之上。
餘朝雲抬頭看著那個少年,有些不解的問道:“師叔要做什麼?”
南島隻是平靜的說道:“你隨我來。”
餘朝雲猶豫了少許,有些做賊心虛一般的四處看了看,而後也踏著道風落向了那些屋脊之上。
少年撐著傘,安靜地在那些懸著紅色燈火的屋簷瓦片上走著,一直走到了某處地勢高一些的司衙之上,才停了下來,在那處屋脊邊坐了下來。
餘朝雲生怕把人家的瓦踩爛了,很是小心地走著,過了許久才跟上了少年的步子。
事實上這樣的事情大概很難發生。
畢竟道風也好,劍風也好,都是可以讓人形體輕盈的東西。
少年握著一柄那樣重的傘,都沒有把那些司衙踩穿,自然更不用說這個青天道少女了。
餘朝雲看著在屋脊邊坐下來的少年——這大概是每一個少年都夢想過的場景,背著劍,帶著一壺酒,很是瀟灑地坐在那裡看著遠方,說著許多感慨的東西。
這個青天道少女大概也曾經想過。
隻可惜她是個道人而非劍修,所以想了想,沒有坐下來,而是一襲青天道青裙,站在那裡遠眺著。
“尤春山便在那邊。”
少年坐在那裡,看著那些雨霧迷蒙的某一處斷崖,輕聲說道。
餘朝雲很顯然有些吃驚,低頭看著一旁的少年師叔。
“他為什麼會在那裡?”
這個青天道少女一直以為尤春山便在這些司衙之中,所以方才一直都在找著可能是醫館的地方。
南島平靜地說道:“這是天工司的秘密,我也隻能與你說到這裡,如果你日後實在好奇,或許可以去問一問司主大人。”
餘朝雲轉回頭去,久久地看著那邊,過了少許,而後輕聲說道:“那還是算了。”
南島也沒有再說什麼,隻是安靜地坐在那裡。
其實少年之所以來此,不止是為了告訴餘朝雲尤春山的所在。
更多的,或許也是想要找一個地方坐一會——受了某個天上鎮青裳少年的影響,這個傘下少年倒也很是喜歡坐在一些這樣的地方,去安靜的想著一些東西。
餘朝雲在那裡安靜的看著那處影影綽綽的地底斷崖,過了許久才收回了目光,卻是停在了南島的那一壺酒上。
“師叔去上麵買了一壺酒?”
南島低頭看向自己腰間的那壺酒,沉默了少許,說道:“是的。”
又安靜了少許,這個少年才緩緩說道:“原本打算在看某些風景的時候,喝上幾口的,但是真的到了那個時候,我卻發現我已經沒有什麼心思去喝了。”
餘朝雲有些疑惑地問道:“為什麼?”
南島在屋脊傘下坐了很久,平靜地說道:“因為一點都不快意,相反的,那樣一個故事,隻讓我覺得很是憤怒,也很是冰冷。”
這個少年很是平靜的說著一些東西,卻在很憤怒地想著某些東西。
那位侍中大人在死之前,都要來說些某些東西讓少年無法快意起來。
所以本應該在某襲白衣頹然死去的時候,痛飲一番的少年,卻連最後的結果都沒有看,撐著傘孤獨地穿過了人間,回到了這些地底的穹壁之下。
餘朝雲猶豫了少許,說道:“所以那是什麼事情?”
南島從身後取下了那柄鸚鵡洲,拔出劍來,橫放在膝頭。
“我確實有一柄很好很鋒利的劍。”——這是當初在嶺南小樓之中麵對某個問題時,少年的回答。他確實有著這樣一柄劍。
少年抬手輕輕撫摸著那柄流光之劍的劍身,在一旁青天道少女極為驚詫的目光裡,劍身之上漸漸密布細雪寒霜。
“有人知道我有一柄這樣的劍,他覺得我會殺人,於是千方百計地想要殺死我。哪怕到死,都要讓我無法痛快。”
少年聲音依舊平靜。
隻是餘朝雲這一次,卻是能夠聽出少年所說的那種憤怒了。
“就是這樣一件事。”
少年說到這裡,便沉默了下來。
餘朝雲長久地看著少年的那柄劍,又看著少年的那柄傘,想了很久,而後輕聲問道:“師叔說的劍,是真的劍,還是假的劍?”
南島緩緩說道:“真的劍與假的劍,有什麼區彆嗎?”
餘朝雲歎息了一聲,說道:“因為人可以不握劍的。”
大概這便是真劍與假劍的區彆。
南島沉默了很久,自然知道餘朝雲的意思,
“這柄劍長在我的手裡。”
餘朝雲目光停在了少年的傘上,認真地想了很久,說道:“那確實是一件讓人憤怒的事,畢竟.......”
這個來自青天道的少女輕聲說道:“畢竟沒有人有權利要求他人舍生取義——這是一個自我用詞。”
少年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裡。
或許確實是這樣的。
在少年一路的故事裡,他也曾想過自我終結。
隻是當有人與他說著你應該去死的時候。
少年還是會不可遏製地憤怒著。
用舍生取義來換取世人稱頌的大義,這自然是極為愚蠢的自我感動。
南島並不懷疑,倘若自己與那個已經死去的白衣侍中說著那我便去死吧,他大概會無比慨然地將自己讚譽為聖人。
但是南島並不想做什麼聖人。
他不是眸中滿含熱淚,對人間飽含熱愛之人。
隻是一個偶然走進了傘下,而後再也無法掙脫的,世人的少年而已。
南島長久的看著膝頭之劍的細雪。
這當然是一個極為複雜沉重的問題。
餘朝雲亦是不知道如何去麵對那樣一些故事,她也不是一個需要終日活在傘下的人。
所以在漫長的沉默之後,這個青天道少女輕聲說道:“總是喝冷酒自然是不好的,回去我給師叔熱一下酒吧。”
南島沉默了少許,輕聲說道:“多謝。”
其實少年自然可以自己熱酒。
身為一個劍修,哪怕是陸小三,現而今都可以自己點燃劍火。
隻是熱酒冷酒,未嘗不是溫言冷語的代名詞。
餘朝雲跳下了屋脊,看著那個輕巧地落在前方的少年,一麵向著小院而去,一麵輕聲說道:“其實對於大多數世人而言,沒有人會被絕大多數人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