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相歎息了一聲,說道:“彆看道門,看自己就好了。”
“為什麼?”
“當你發現人間一塌糊塗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不管是劍宗還是道門,其實都不儘是好東西。”
王小二哦了一聲,而後還是追問道:“所以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卿相挑了一筷子麵,塞進了嘴裡,含糊不清的說著某些東西。
“啥?”
王小二沒聽清楚。
卿相於是咽下了那口麵,重新說了一遍。
“無所依憑,逍遙以遊的意思。”
王小二撓著頭想了半天,而後誠懇的說道:“還是不懂。”
卿相想了想,說道:“沒必要懂,能活著才是最好的。”
麵館掌櫃歎息了一聲,說道:“那倒也是,雖然世人往往說著大道理人人都懂,小情緒難以自控,但是事實上我們並不懂什麼大道理,人間那些懂道理的人,偏偏又不講道理.....”
“因為道理是講不通的。”卿相倒執著筷子,捧著碗吹著氣,而後大口的喝著湯。“世人眾說紛紜,所有的道理說到了最後,都是矛盾的,所謂大道二字,不過是給予一些不可闡釋不可歸一的規則的籠統的名字。”
王小二很是驚詫的看著這個白衣男子。
他大概確實沒有聽說過這樣的道理。
卿相抬起頭來,看著天上的那些時而穿梭而過的劍光,輕聲說道:“如果道理講得通,那這些東西又為什麼會出現呢?”
王小二這下子明白了。
“所以道理,不過是人間曆有經驗的矛盾之處。在同一條河裡的東西,自然不需要講道理——當需要講道理的時候,便已經說明了那些事物不可消除的矛盾性。”
卿相很是讚歎地看著這個麵館掌櫃。
“你很聰明。”
王小二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
畢竟鎮子裡不乏說他麵做得好的人,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誇他聰明。
他想了想,又看向卿相,認真的說道:“但你為什麼也懂得這麼多?”
卿相吃完了麵,放下碗筷,拿起酒壺來了一大口。
“因為我就是道人。”
卿相是大妖,是書生,是院長,但在槐安這片土地上,他有一個不可忽視的身份。
那就是虔誠的唯物的辯證的道門大修。
修行與修道,自然不是同一種東西。
王小二繼續問道:“那你是好人還是壞人?”
卿相握著酒壺愣了一愣,而後看向王小二,說道:“你為什麼會突然問起這個問題?”
王小二惆悵地說道:“誰家好人會講道理講得這麼頭頭是道呢?”
好人是不講道理但是講道理的。
壞人是講道理但是不講道理的。
前者不講道理,因為知行合一。
後者講道理,因為知道自己表裡不一。
王小二大概確實不蠢。
所以卿相歎息了一聲,說道:“我說出來,你不要罵我。”
王小二誠懇地說道:“你說來看看,如果不是很壞的,我不會罵你的。”
“我是卿相。”
“我操你媽啊!”
.......
卿相很是惆悵地抱著酒壺離開了那家麵館。
王小二在得知自己就是導致南方陷入水火之中的卿相之後,直接撿起了一旁的那隻麵碗就要扣在卿相頭上。
這個人間大妖,千年書生,虔誠的道人,不得不狼狽的逃離了那裡,在四處響著打鐵鑄劍聲的鎮子裡晃悠了一陣,卿相終於離開了鎮子,在崖下那條溪邊坐了下來——好像人人都會在這樣一條毫無神異的溪畔坐上一陣,然後自言自語的說上許多東西。
畢竟這條清溪,是當年聖人李二身死之地。
卿相坐在溪畔喝著酒,很是靜默地想著。
李二當年從來不和人間講道理。
他往那裡一坐,世人便知道自己肯定錯了。
這才往後千年,乃至於千萬年,都是不可複刻的人間畫麵。
不是因為世人都不講道理了,而是因為世人都開始講道理了,人間的道理太多了,世人沉寂不下來。
從前慢,從前淳樸,從前寧靜。
從某種意義而言,未嘗不是一種對於懵懂無知的讚禮。
不講道理有不講道理的好處,講道理有講道理的好處。
哪怕一切說到頭都是矛盾的,勢同水火的。
但又何嘗不是人間萬流的意義?
石頭當然是石頭,草木也隻會是草木。
倘若空口白話,便可以讓草木變成石頭,這才是最令道人道心破碎之事。
卿相在那裡坐了很久,一直到人間漸漸在清溪之中灑下六月暮光。
有身影踩著那些波光粼粼的畫麵緩緩而來。
卿相回過頭去,挑了挑眉。
來的不是某個從溪裡撿了一柄劍的青裳少年。
也不是某個沒有背劍的青裳少年——雖然人間無數草為螢。
但是這裡大概確實沒有草為螢。
隻有一個道人,與另一個道人。
“缺一門的人?”
那名道髻一絲不苟,卻有了許多白發的道人很是恭敬的行了一禮。
“缺一門木搖風,見過前輩。”
卿相當然是前輩,這個大妖第一次讀到青牛五千言的時候,是千年之前的故事。
卿相靜靜的看了道人許久,而後緩緩說道:“謝朝雨的師弟?”
木搖風搖了搖頭,很是認真的說道:“他是我師叔。”
隻是不管是師弟,還是師叔,大概從某種意義而言,這樣一個道人,都可以說是青天道的人。
畢竟當年青天道之亂,白風雨雖然不止謝朝雨三名弟子,但是大多死在了那些故事裡,既然是叫謝朝雨師叔,自然便是青天道的舊人。
或許當年那些故事發生的時候,這樣一個道人,尚且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年。
直到歲月變遷白人青絲。
卿相看了那名名叫木搖風的九疊道人很久,而後轉回了頭去,輕聲說道:“缺一門的人都開始走在人間了嗎?”
木搖風安靜的站在卿相身旁,歎息一聲說道:“缺一門不得不走在人間了。”
卿相聽著這樣一句若有深意的話語,眯起了眼睛,喝了一口酒,看著一溪暮光,緩緩說道:“什麼意思?”
木搖風並未回答,隻是看著卿相說道:“晚輩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一問前輩。”
卿相沉默了少許,說道:“什麼問題?”
木搖風神色凝重的看著卿相,沉聲說道:“前輩是否記得懸薜院裡,有一個叫做謝蒼生的青牛院先生?”
卿相眯起了眼睛,手中的酒壺送到了唇邊,又緩緩放了下去,轉過頭深深的看著木搖風。
“當然記得,他在今年年初,已經辭行而去,離開了懸薜院。”
木搖風似乎鬆了一口氣,而後抬頭看向人間暮色遠山,又轉頭看向那片無垠東海。
“他與你缺一門有關係?”
卿相緩緩說道。
木搖風輕聲歎息著。
“當然有,而且關係匪淺。”
聽到了這裡的時候,卿相似乎便已經明白了許多東西,如夢方醒一般,輕聲說道:“原來他是謝朝雨的兒子,隻是,這樣的東西,或許並不值得讓你來見我一麵。”
木搖風低頭看著溪畔飲酒的書生,輕聲說道:“是的。倘若李山河師叔並未看錯的話......”
“人間風雨的故事,未必不是在你懸薜院中。”
當初卿相曾經立於懸薜院探春園小樓裡,感歎過大風起兮。
隻是哪怕是卿相自己,都未曾想過。
或許風確實起於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