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相大概也沒有想過,自己會在叢刃身死之地的那些殘破的青山裡,看見了那個一身風雨劍意的陳懷風。
隻是當初曾讓卿相覺得無比迷人的陳懷風,大概現在也不再迷人了。
這個劍修端坐於青山腳下,膝頭之劍隻剩一個劍鞘,那柄劍卻是不知道去了何處。
或許便在那些劍光橫掠而過的人間之中。
事實上,東海這一處被打得無比殘破的青山人間,同樣橫流著諸多劍意——來自當初叢刃與神河的那一戰,也來自那樣一個白衣劍修兵解之後的餘意。
倘若說人間是青空,那麼這一片殘破青山之地,便有如一片大湖。
光線在穿過大湖的時候,會發生折躍。
劍意然。
劍亦然。
卿相在看見那些久久未散的劍意與那個坐於青山之下的陳懷風的時候,卻是瞬間明白了為何陳懷風會長久地停在這裡。
畢竟這是一個書生。
那些數理院的先生們知道的東西,沒理由卿相不知道。
無非便是借著這片青山裡的劍意藏身而已。
陳懷風的身上有著一些陳舊的劍傷,有些在肩頭,有些在心口,還有一些,卻是擦著這樣一個劍修的麵門而去。
劍走千萬裡,對於劍修而言,自然便可以判斷出它的起點落點。
毫無疑問,這個劍修那些劍傷,便是來自他的某個師弟。
所以陳懷風藏進了這片青山之中。
隻要軌跡被改變了,那麼那個白衣劍修自然很難判斷出陳懷風的具體位置。
一柄劍沒有了準度,就算再快,自然都是假的。
那個來自缺一門的道人木搖風很是歎惋地站在卿相身旁。
“原來當初那二人是真的動手打爛了東海。”
卿相自山腳之下的那個閉目靜坐的劍修身上收回目光,看向這片殘破的人間,四處都是當初那些世人不可阻止的劍意留下的痕跡,偶爾還能看見一些懷抱著希望,企圖撿到那柄來自磨劍崖的方寸之劍的劍修們。
“觀裡當時沒有看嗎?”
木搖風輕聲說道:“缺一門在東海深處,自然很難看見,更何況,天下三劍之爭,我們又如何能看?”
某個山河觀的道人來看了,差點被叢刃一劍斬碎道海。
有些東西當然不是想看就能看的。
“但這卻也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白衣書生靜靜的看著這片劍意橫流,依舊隨時可能撞見某道殘留的劍意,從而割傷妖體的劍意。
“我哪怕不信神河,也不會相信叢刃這王八蛋真的會是不顧人間生死的人。”
卿相與神河雖然同為黃粱大妖,但是二人相交甚淺,隻是這個書生與叢刃卻是交契千年。
木搖風並未說話,隻是靜靜的站在那裡,觀看著這樣一片殘破的人間之中,那些溢流的劍意的軌跡,似乎企圖叢中看出一些東西來。
畢竟這是久遠的故事,是歲月的故事,不是他這樣的後生之人能夠了解的東西。
卿相靜靜的看了很久,而後邁開步子,向著當初那樣一個劍修身死的那處青山而去。
那個一直在那處青山之下閉目靜坐的劍修終於睜開了眼睛。
陳懷風看見劍意之中向著這座而來的書生,自然也是吃了一驚,握著劍鞘站了起來,看著越來越近的卿相,皺眉說道:“院長為何來此?”
卿相很是感歎的看著陳懷風身上那些要素拉滿的衣袍,從人間劍宗到青天道到流雲劍宗。
這個劍修幾乎將天下的雷都踩完了。
剩下的,卻是讓他那個師弟踩了。
“叢刃做了你二十年師父,而我做了他一千年的朋友,難道我不能來嗎?”
陳懷風聽著卿相的這句話語,倒是沉默了下來。
畢竟這確實是事實。
卿相沒有與這個劍修多說什麼,畢竟二人現而今的故事,並沒有什麼過多的交集。這個懸薜院的書生隻是與那個缺一門的道人平靜的沿著那被斬開的青山,向著那處青山之巔而去。
陳懷風長久地看著卿相的背影,倒是輕聲說道:“聽說懸薜院真的要與陛下不死不休了?”
卿相微微頓了頓,而後平靜地說道:“是的。”
“為什麼?”
這個劍修似乎並不能理解卿相的這種選擇。
當初卿相與叢刃在溪橋邊的故事,這個不知在園林之中何處飲茶的劍修,自然未曾知曉。
那個白衣大妖回頭看著青山腳下的劍修,倒是微微笑著說道:“劍宗反得,我書院自然同樣反得。”
這其實是一句很無賴的話。
難道彆人出生就死了,你也要跟著死嗎?
陳懷風沒有再說什麼,隻是站了起來,隨著卿相一同向著這處青山之上而去。
卿相挑眉看著陳懷風。
“你不管你的劍了?”
陳懷風很是認真的說道:“劍來劍往,終究需要一些時間,正好可以看看院長來此想要做什麼。”
卿相惆悵地說道:“陳懷風啊陳懷風,你現在真的一點都不迷人了,難道你覺得我會對那個王八蛋,有什麼不可見人的企圖嗎?”
陳懷風靜靜地向著青山之上走去,站在了二人之前。
“院長可以理解為,懷風正在為師父守孝,見而不聞,自然非禮。”
卿相歎息一聲,說道:“隨你吧。”
陳懷風又看向了一旁那個道人,行了一禮。道人九疊,放眼整個修行界,都是境界奇高之人。
“這位應該是缺一門的前輩?”
木搖風很是端正的回禮。
“缺一門,木搖風。”
陳懷風沒有多說什麼,隻是平靜地說道:“請。”
請之一字,當然不是請出手的意思。
隻是請上山的意思。
不請而來,自是非禮。
......
卿相靜靜地站在當初叢刃執劍而立的位置,眯著眼睛,越過青山,看向了某處劍痕劍勢極為鮮明的遠方。
當初便是在那樣一處青山之上,某位人間帝王,握住了叢刃的方寸,施展了那樣一式磨劍崖的絕學。
懸於一線而決於一念之意,至今猶存。
這位隻在三觀之下的道門大修,站在這樣一處青山之巔,依舊能夠從那些殘留於人間之中的諸多行跡與意味之中,感受到當初那樣一劍所帶來的壓迫感。
那一劍停在了青山之前,或者說,是叢刃所站的這一處之前。
神河所施展的人間一線,自然不可能被叢刃所攔下來。
所以,大概當晚,曾經在這片人間之中,出現過了一個酒葫蘆。
於是那一劍之勢,被儘數截留,未曾真正的落向這片人間。
至於那個來自缺一門的木搖風,則是無比震撼的站在卿相身旁。
有些東西,親眼所見,與道聽途說,自然是不一樣的感受的。
哪怕他明知道自家觀主都是因為那兩個劍修之爭,從而受了重傷,才不得不回觀修養。
隻是當他真的親眼看見存在於這一處的那些劍意之痕的時候,依舊深深的陷入那種惶恐之中。
一直過了許久,木搖風才很是慶幸地歎息著。
“大概世人並不知道,在今年三月的時候,他們便曾經真的懸於一線而決於一念。”
卿相輕聲說道:“你要知道,彼時的南方,便是那位神女大人,都是將冥河之力牽引向了大澤彼岸。磨劍崖絕學人間一線,從來都不是應該存在於人間的劍式。”
陳懷風便沉默不語地站在不遠處——這個位置,當初曾是某個叫做張小魚的劍修站立的地方。
這個劍修後來當然也許多次站在那樣一處青山之巔,看著那些劍痕沉思著。
這片人間殘留著諸多的痕跡,不止是劍意,也有巫鬼之力,也有道韻。
隻是所有的那些東西,都仿佛是在為某個蒙著眼睛的白衣劍修的出現做著鋪墊一般。
就好像。
就好像命運就是這樣。
就是陳懷風與卿相所站的地方。
就是當初張小魚與叢刃所站的地方。
人們站在過往的足跡裡,無比誠懇地思索著許多東西。
然而好像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所有人都無法從命運裡有所收獲。
一如卿相無比徒然地歎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