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久遠的故事,早已經真假難辨,甚至世人有時候不再相信,當年人間真的存在過那樣一處將大道帶往人間的道觀。
就像世人在兩千年的故事裡,一度認為巫鬼神教,隻是黃粱用於掩飾自己孱弱的借口。
或許千年之後,人們看著那樣一處雜草叢生的高崖,也會想著,人間怎麼會有那樣一個地方呢?
那個黑衣劍修沉默地看了許久,卻是開始咳嗽了起來,咳出了許多殷紅的血液,在那些並不茂盛的草地裡,攤開了一大片濃烈的色彩。
對於程露而言,當然不止是不能上山了。
甚至,那樣一座山的故事,回頭壓了過來,給這個狼狽逃竄的劍修,壓得喘不過氣來。
自從流雲劍宗的故事被山河觀捅破了之後,那樣一處劍宗似乎也不再隱瞞許多東西了。
在那些前來截殺程露的劍修之中,不乏一些大道崖主境的劍修。
也慶幸的是。
程露確實當得上當代三劍這樣一個名號。
帶著那柄斷劍決離,硬生生的自夜雨崖的追殺之中逃了出來,一路逃至了關外。
程露咳了許久,才終於平息下來了體內那些頗為駁雜的劍意,而後抬手平靜的擦拭著唇角的血色,握著劍一步步的向著遠處走去。
遠處有著一條溪流,流畔安靜的佇立著一座很是簡樸的道觀。
溪雲觀。
大約這樣一個曾經並不如何出名的道觀,現而今已經天下皆知。
畢竟觀裡的那個道人,叫做李石。
那樣一個道人現而今或許在槐都,或許在青天道,又或許正在觀裡。
程露並不知道,隻是現而今的關內,有著一些流雲劍宗的人,這使得他不得不出關而來。
那樣一條路有些漫長。
但是對於劍修而言,大概人間並不會有很漫長的距離。
隻是程露還是走了很久。
中途咳了三次血,拄著劍休息了四次,才終於走到了那樣一株已經凋謝得隻有一些乾枯的枝葉的白梅樹下。
程露在樹下坐了下來。
隻是還沒有來得及調息,便聽見了一個聲音自那樣一處道觀裡傳了出來。
“你們為什麼總是喜歡來這裡看看呢?”
程露握緊了劍,轉頭看向了那處很是簡陋的道觀,觀裡有人推開門,抱著一籃子白菜走了出來。
程露皺起了眉頭,露出了極為疑惑的神色。
那並不是李石,而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道人,三十歲左右,穿著一身很是簡樸的道袍,道髻梳得有些隨意,用根木簪子斜斜簪著。
道人很是苦惱的看了一眼程露,而後提著菜籃子走到了白梅樹下的溪邊,撩了撩道袍的衣角,在溪邊找了塊石頭了下來,在那裡洗著白菜。
程露握著劍坐在那裡輕聲咳嗽著,看著一旁道人的脊背,緩緩問道:“你是誰?”
“我當然是道人啊。當然,倘若你想知道得更為確切一些,大概便是一露觀某個不知名的道人。”
道人的身子在溪畔顫動著,大概是在認真地搓著白菜根莖上的泥土。
洗好的白菜被放在一旁乾乾淨淨的溪石上。
程露沉默了少許,繼續問道:“你在做什麼?”
道人回頭看了一眼程露,大概很好奇這樣智障的問題是如何從這樣一個看起來並不愚蠢的劍修口中說出來的。
“當然是洗白菜,然後炒白菜,最後吃白菜。難道你也像陳青山那個半瞎子一樣,生得端端正正,看什麼都模模糊糊?”
道人有些無奈的說著,而後轉回頭去,將濕噠噠的手搭在膝頭被撩起的道袍上,想了想,說道:“我知道了,你大概覺得這樣一個道門的地盤,或許會有些古怪。所以有些胡思亂想?”
道人輕聲笑著,又俯下身子去,繼續洗著白菜。
“你把我們道門的人當什麼了?洪水猛獸?”
道人將一片洗好的白菜扭身遞了過來,很是真誠地說道:“我們都是好人。”
程露並未接過那樣一片給自己嘗嘗的白菜,隻是握著劍警惕地坐在那裡。
道人聳聳肩,又將那片白菜收了回去,啃了一口,而後一同放在了一旁的溪石上。
道人繼續洗著白菜,自顧自地說道:“我叫子實,你應該也看得出來,這是一個很誠實的名字。所以你確實可以相信我。”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應該是想來這裡破境。”
一露觀道人子實很是認真的說道:“李石短時間之內都不會回來,你大可以放下心來。”
程露聽見這樣一句話,卻是眯起了眼睛,握緊了手裡的決離。
道人話裡話外,都是極為誠懇的。
隻是這樣的誠懇,反倒顯得頗為怪異。
“你如何知道李石不會回來?”
子實愣了一愣,而後誠實地說道:“因為我是他的同夥。”
確實很誠實。
誠實得程露後背出了一身冷汗。
這個被追殺得被迫來到了關外的劍修壓下了體內的那些劍意傷勢,握著劍扶著白梅樹很是警惕地站了起來。
子實將溪石上的白菜都放進了籃子過了過水,而後濕噠噠地提了出來,看著那個靠著梅樹握著劍,隨時都可能動手的程露,很是惆悵地擦身走了過去。
“難道我吃個白菜也有罪?當年道聖也喜歡吃白菜,還親自炒過一碗白菜,可惜人間沒有誰吃到過,或許隻有那個叫做叢中笑的劍修前輩吃過。不過雖然沒有吃到過,但是並不妨礙我們去想象一下那一碗白菜有多好吃,畢竟那可是道聖李缺一,萬般第一李缺一。當然,我炒的白菜肯定沒有他那麼好吃。難道是因為你已經猜到了我炒的白菜很一般,所以氣不過要打我一頓?”
子實一路絮絮叨叨的說著,走到了那處道觀門口,抬腿跨過了那處門檻,又回頭看著程露,想了想,說道:“這是不講道理的,而且你也打不贏我。”
程露默默地看著那個絮絮叨叨的說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的道人子實。
道人已經走入了觀裡去。
沒過多久,那處觀中便升起了一些人間煙火的氣息,緊接著是一些很是嘈雜的鍋鏟聲,油爆聲。
或許那個道人過於謙虛了。
這樣熟練的聲音,大概炒出來的白菜,也不會很難吃。
或許會很好吃。
程露靠著白梅樹,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
畢竟他現在受了傷,修行者如果體內元氣運轉不過來,能夠吃一些人間的食物,當然是很好的事情。
程露沉默了很久,重新握著劍在樹下坐了下來,猶豫了少許,將決離按在了膝頭——對於坐著的人而言,這樣自然是最好拔劍的。
道觀深處炒菜的聲音依舊。
程露看了那邊許久,而後開始運轉著神海之中的劍意與元氣。
隻是這個劍修都還沒有來得及看一眼那樣一片道海之中的那些道果。
道觀深處的那種炒菜聲便停了。
程露驟然握住了膝頭的劍,隻是下一刻,依舊是被一種如海的,帶著豬油炒白菜味道的道風給掀翻了出去,很是狼狽的滾在了清溪邊,決離都是被吹落溪中,歪歪斜斜的插著。
那個名叫子實的道人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了這株白梅樹下,很是詫異的看著這個流雲劍宗的劍修。
“你還真破境啊!”
程露吐了一口血,沉默地在溪畔盤坐了下來,這才將那些道韻自體內驅散而去。
這個流雲劍修咳嗽了許久,而後頗有些虛弱的說道:“你不是很誠實嗎?”
子實豎掌行了一禮。
“我開玩笑的。”
程露眯著眼睛看了道人很久,這樣一句話頗有些曖昧不明,他也不知道這一句開玩笑,是指先前讓他破境,還是現而今不讓他破境。
沉默了許久,這個劍修才俯身去夠著溪中的那一柄決離。
隻是尚且未曾碰到,便有道風再來。
子實誠懇地站在那裡,說道:“你還是不要握劍了,又破境又拿著決離,我肯定就打不贏你了。”
程露收回了手,似是了然地看向了那個道人。
“原來你們怕得很。”
子實行了一禮。
“確實如此。”
程露沉默了少許,嗅了嗅鼻子。
“你的白菜燒了。”
子實倒吸了一口氣,匆匆向著觀裡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