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德曲仿佛聽見了一聲極為沉悶的聲音,想了想,趴在天衍車上轉頭看去。
隻見不遠處有個沒了耳朵的白衣大和尚正趴在雪裡掙紮著,好不容易才從一地積蓄了千年的大雪中掙紮了出來,而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麵拍著身上的雪,一麵看向陳鶴,很是誠懇的說道:“所謂當局者迷,確實如此。”
陳鶴笑嗬嗬地說道:“我也隻是猜測而已。”
蕉鹿大師掃儘了身上的雪,又低頭向著掌心看去,現而今的掌中,卻是已經空空如也。
南德曲正想說什麼,卻是好像又聽見了一聲撲通聲。
隻是與大和尚掉下來的那種聲音不同,這一次的聲音極為宏大,如同天崩地隕一般。
蕉鹿大師神色古怪的站在那裡,倒是想起了什麼,抬頭向著天上看去。
過了許久,隻見一個模樣很是淒慘的男人出現在了天穹之上,正在那裡探頭探腦的看著。
明蜉蝣。
大概是看見蕉鹿大師真的走進來這片風雪佛國之中,這個原本已經不抱希望了的南楚靈巫卻也是瞬間打起了精神,大概是拖著重傷之體,掉下了山隘,又一點點爬了過來。
明蜉蝣雖然模樣淒慘,隻是此時臉上倒是有些笑意,伸手拈起了了那塊白色石子。
“大師,現在你落入我手裡了。”
蕉鹿大師微微笑著,抬手伸向天穹之上。
“差點忘記你了,你也下來吧。”
明蜉蝣神色一變,下一刻,天穹之上的那張很是淒慘的臉便消失在了那裡。
而風雪之中,傳來了一聲如出一轍的悶聲。
明蜉蝣當然要淒慘得多。
本就被蕉鹿大師打得半死,又摔來摔去,卻是連從雪裡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穿著那身寬大的巫袍,像是一幅古老而繁複的畫卷一般陷在雪中。
最後還是陳鶴不忍心,跑過去把明蜉蝣這個南楚靈巫拉了出來。
明蜉蝣倚靠在天衍車邊,臉上的笑意來得也快去得也快,默默地看著蕉鹿大師。
這個武德充沛的大和尚沒有再理會明蜉蝣,隻是轉身站在風雪裡看著那樣一處當年四大修行地之一的雪中古寺山門,低頭輕唱著佛號。
陳鶴與南德曲倒也沒有打擾他,後者更是一直在那裡冷笑著看著明蜉蝣。
畢竟南衣城之事,便是這樣一個南楚靈巫挑起來的。
“你不能打死我。”
明蜉蝣很是認真的看著南德曲說道。
南德曲冷笑著說道:“為什麼?”
明蜉蝣緩緩說道:“你打死我了,大師就會很沒麵子,畢竟他也要打死我,你打死我了,他打死誰去?雖然我並不能明白,為什麼他一定要打死我,但是事已至此,我也隻能被他打死了。”
南德曲說道:“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明蜉蝣皺著眉頭說道:“真不知。”
南德曲平靜地說道:“因為大師是鹿鳴人。你們這樣的人,來鹿鳴能有什麼好事呢?打死自然是最簡單的。”
就像蕉鹿大師很是無奈地問著南德曲我為什麼就不能是人一樣。
這個白衣和尚當然是鹿鳴人。
“我以為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原因。”
明蜉蝣很是唏噓的說道。
南德曲冷笑著說道:“你看得太高想得太遠,把自己妄想得像是聖人,但人間哪有聖人?不過都是世人,世人當然理所當然地會有家國情懷。你沒有嗎?”
明蜉蝣沉默了很久,而後輕聲說道:“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當這樣一個南楚靈巫在大澤邊以黃粱世人的鮮血為誠意敬禮神女,當他選擇將黃粱拖入與南衣城的戰爭。
大概確實也不多了。
而另一邊,陳鶴正在那裡看著那個白衣大和尚,陳鶴大概現在才知道原來大和尚叫蕉鹿大師,而不是他所說的大力和尚。
隻是對於當初白衣和尚乾脆地承認自己便是大力和尚之事,陳鶴倒是有些不解。
白衣和尚便一直安靜地站在風雪裡,遙看著山門,低聲誦念著佛經——陳鶴有些聽不清。
不過世人說和尚念經,一般念得快而且含糊的原因,便是因為他們有時候自己都忘了經文,於是在那裡反反複複地含糊念著我日你娘我日你娘。
也不知道蕉鹿大師會不會這麼乾。
陳鶴在那裡胡思亂想著的,一旁的白衣和尚倒是轉頭看了他一眼。
這個閒雲野鶴的年輕人扭過頭去,當做無事發生一般在那裡哼著曲子。
一直過了許久,陳鶴才重新回過頭來,看著已經停了下來,卻依舊站在那裡毫無動靜的大和尚。
“大師好像並沒有進去看看的意思。”
蕉鹿大師唱了一聲佛號,輕聲說道:“進去看什麼?”
陳鶴想了想,說道:“畢竟這是天下佛門的起源之地,大師難道就不動心?”
蕉鹿大師隻是微微笑著說道:“前塵往事爾。”
“如夢幻泡影?”
“如夢幻泡影。”
陳鶴認真地想了想,問道:“那大師方才在念誦什麼?”
蕉鹿大師神秘地笑了笑,說道:“你猜?”
陳鶴惆悵地說道:“我又不像大師一樣會他心通,如何去猜?”
白衣大和尚笑著說道:“我可不會他心通。”
這個大和尚說自己耳朵痛,腳也痛,但就是不肯承認有什麼通。
陳鶴隻是看著大和尚哂笑著。
後者同樣在那裡微微笑著。
活像兩個風雪裡的大傻叉。
大概大和尚也是這樣以為的,於是收斂了笑意,轉身向著這一處古道之外而去。
陳鶴看著白衣和尚在風雪裡走去的身影,很是好奇地問道:“大師去做什麼?”
蕉鹿大師很是誠懇地說道:“耳朵痛,找耳朵去了。”
“找到了耳朵之後呢?”
“繼續去等我的有緣人。我的有緣人是個蓋世草包,他會在有一天帶著一身泥土與委屈走過來.....”
陳鶴默然無語地站在那裡。
風雪古道的儘頭,那扇通往阿彌寺中的山門依舊打開著,石燈佛火招搖,在風雪裡卻是久久未熄。
南德曲最後還是沒有與明蜉蝣這個將死之人去計較什麼,而且大概也計較不來,畢竟明蜉蝣好歹是南楚第一靈巫,哪怕被蕉鹿大師打得半死,終究也是靈巫,而南德曲在大道三疊曇花一現,便重新做回了世人。
當然,若是手中有劍的話,大概他還是一個合格的劍修。
隻是他的劍也已經被莊白衣一劍挑斷,落在了風雪之中而去。
所以南德曲最後放下了那些心思,裹著那些兔子皮毛走了過來,一麵哈著氣,一麵長久地看著那樣一處山門。
陳鶴轉頭看向了這個便在前不久,還是一個可以點燃劍火,但是現而今卻隻能依靠兔子皮毛來取暖的劍修。
“你想要進去看看?”
南德曲認真地想了很久,輕聲說道:“你想一想,這可能是我這一輩子,最後一次離這樣一座古修行之地這般近了,如果不進去看看,或許以後確實再沒有機會了。再說了,我也確實很好奇,莊白衣去了那裡麵,會做什麼。”
陳鶴很是唏噓站在那裡。
“確實是這樣的。”
雖然陳鶴並不知道為什麼最後他們會出現在蕉鹿大師的掌心裡,隻是大概並不難猜到,他們在鹿鳴深處,肯定是跨過了某一道風雪屏障,從而踏上了這樣一條通往蕉鹿大師掌心的路。
一如跨越整個鹿鳴,或許更為遙遠。
南德曲裹著一身兔子毛向著山門而去。
“你去嗎?”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