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鳴的人每天早晨起來第一件事,便是為那位人間的陛下祈福。”
年輕人提著劍,很是平靜地走在那處宮牆之上,靜靜地看著人間那種有如極夜天光的天穹裡,不停地垂落的雪絮。
“我不是很能明白這樣一件事。一個這樣的陛下,為什麼會受到他們這些世人的愛戴?”
素色道裙的女子疊手腹前,安靜的站在他的身旁,輕聲說道:“因為他們並不是當年北顧的後人。”
北台再次聽見這樣的東西的時候,早已經沒有了最開始與那個傘下少年說著過往故事的那般憤慨,隻是眸光平靜的在那裡停了下來。
“當年七子之中,竹寒與一露,都是有著後人存續.....”
白荷輕聲說道:“不是七子,隻是函穀觀。”
這大概是一個世人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問題——那便是陛下為何要這般苛責於這樣一個家族。
或許落筆的人暫時也不知道,還沒想明白。
以前的胡言亂語,總要付出代價的。
北台沒有再說下去,靜靜地看著這個好像遠在人間之外的風雪國度的絢麗的天穹。
天下三都,槐都京都極都。
大概這樣一處遠在風雪深處,甚至已經靠近了人間邊緣的雪中都城,往往容易被世人所遺忘。
於是也順帶著遺忘了在這座都城之中,同樣有著一位陪帝。
鹿鳴陪帝,回南天。
事實上,回南天這樣的事情,是不會在鹿鳴發生的,縱使是在槐安,也是要過了嶺南,才能在春日裡見到一些這般氣候,黃粱倒是不少見。
隻是這位鹿鳴陪帝便取了一個這樣的名字。
或許便是一種出於對於春日的美好向往,以至於哪怕回南天是一種南方並不喜聞樂見的氣候,都依舊可以成為一種期盼的緣由。
聽說曾經還有陪帝名字叫做倒春寒。
在三十萬青甲穿過風雪,登上了這座都城的城頭的時候,那位陪帝陛下或許也心知肚明大勢已去,便沒有繼續負隅頑抗下去,很是乾脆的投了降。
北台本以為他會在之後以死謝罪。
隻是當這個南衣城大少爺穿過極都,走入鹿鳴皇宮的時候,才發現這位年近七十陛下正在宮中一處古寺中誦念經文,為神河祈福。
北台依舊記得當時自己沉默了很久。
他無法理解這樣一個故事。
這個瘸了一條腿的年輕人當時憤怒得甚至想要拔劍斬了那個神色虔誠而平靜的陛下。
隻可惜這個年輕人並不是劍修,當初入了懸薜院,也是被分配去了巫鬼院,所以拔出來的劍握得並不是很穩,反而是在不停的戰栗著——這反倒成為了這樣一處宮中寺廟裡的笑話。
北園將他的劍按了下來。
終究這位陛下沒有孤注一擲的賭上鹿鳴之人的鮮血與三十萬青甲死戰,倘若便這樣將他殺了,對於他們而言,自然不是什麼好事。
北台沉默的收了劍,看著那個站了起來整理著衣冠的鹿鳴陪帝,長久無言。
後者很是平靜看著提劍而來的北台,很是平靜的說道。
“我已經祈福完畢,你可以動手了。”
北台當然沒有再拔劍,隻是沉默的看了他很久,而後轉身離開了那座宮中古寺。
這個來南方的年輕人很是平靜的說著。
“你不配做陛下....”
北台一瘸一拐地在風雪裡走著。
“我來。”
......
北台回過神來的時候,肩頭已經覆了不少的雪——或許便是那些積雪的重量,將這個本就因為瘸腿而有些高低肩的年輕人壓醒了過來。
身旁那個素色道裙的女子同樣在那裡抬頭有些失神的看著人間風雪。
北台替她掃了掃發絲裡的一些雪屑。
“你在想什麼?”
白荷低下頭來,輕聲歎息著,緩緩說道:“不得不承認,鹿鳴的故事,讓我對於那位陛下的看法,也有了一些動搖。”
北台掃雪的手停滯了一下,過了許久才平靜的說道:“為什麼?”
“這樣一處風雪大地的虔誠,不是沒有道理的,雖然世人說著三人成虎,但是倘若三千萬人一同這樣說著,又如何會是謠傳之事......”
白荷沒有繼續說下去。
北台收回了手,拄著那柄其實除了用來做拐杖,彆無它用的劍,安靜的站起宮牆之上。
“或許是的。”
這個南衣城大少爺淡淡的說道。
“但我沒有理由,連自己的故事都還沒有講好,便去共情他人的情緒。”
北台抬頭看向了人間東麵,語調平緩。
“神河或許對人間很好。”
年輕人繼續一瘸一拐的在宮牆之上走著。
“但他對我不好。”
“所以鹿鳴的故事,是他罪有應得。”
白荷並未說什麼,隻是默默的跟了上去。
鹿鳴人間,與槐安黃粱的人間,大概總是有些不一樣的。
這裡的建築之上,總是覆著極為深沉古老的冰雪,所以這裡的房子大約修築得更為瓷實厚重。
或許不如人間青簷白牆那般秀麗。
但是自然能夠帶來更多的安全感。
畢竟誰也不想睡著睡著,就被大雪掩埋了下去。
人間長街裡不時便有一些行人們撐著大傘,匆匆的走在街頭,因為回南天並未進行過多的抵抗的原因,這處人間風雪之都倒是沒有受到很沉重的打擊,都城之中一切依舊一如往常,隻是多了一些哀傷的情緒而已。
大概隻有那位依舊在寺中,已經脫下了帝袍的老人,受到了許多非議。
有些事情的是非對錯,自然是很難說得清楚的。
哪怕是北台,也無法想清楚,假如是自己麵對著在風雪裡摧枯拉朽而來的三十萬青甲,自己會怎樣去選擇。
須知這是曾經駐守於南衣城外,用以防止南方叛亂的兵甲。
黃粱都無比忌憚,自然更不用說鹿鳴這樣一處風雪之地。
二人一直走了許久,才在宮城的北麵停了下來。
那裡有個道人正在那裡等待著,正是曾經與江山雪在溪雲觀見過一麵的江茱萸。
這個在南衣城中打斷了北台的腿,又打斷了南島的腿的道人,已經入了小道,隻是大約在人間上層,依舊有些難以嶄露頭角。
然而對於這樣一個道人而言,大概安安靜靜的跟在北台身後,是最好的事情。
“師兄。”
白荷看著江茱萸行了一禮。
雖然這個素色道裙的女子境界比江茱萸要高得多,但是終究這是一位年紀更大修道更早的青天道師兄。
北台倒也是微微點了點頭,跟著白荷一同叫了一聲師兄。
江茱萸倒是微微讓了一讓,而後很是認真的看著北台說道:“登基事宜,已經大致籌備完畢,隻是帝袍之事.....”
北台平靜的說道:“便依照我先前所說。”
江茱萸倒是猶豫了少許,輕聲說道:“人間從未有過以道袍做帝袍的先例。”
北台隻是平靜的轉頭看著風雪,輕聲說道:“從未有過,便一定不可麼?”
在黃粱那位女帝登基之前,人間也從未想過坐在帝王之位上的人,可以是一個女子。
雖然那個名為闌的女帝,來自那位左丞大人企圖架空皇權的設想,但是不可否認的是。
這樣一個故事,依舊給人間的認知,帶來了極大的衝擊。
江茱萸沉默少許,緩緩說道:“自然無不可之事。我知道陛下是想要以道袍來證明一些東西,隻是身在鹿鳴,我們卻不得不考慮,這裡曾經是風雪佛國,陛下以道門青甲入風雪之事,本就已經在鹿鳴境內帶來了許多非議之聲,倘若再以道袍做帝衣.....”
北台沉默的站在那裡,一直過了許久,才緩緩說道:“莫非要我先去做一個僧人?”
江茱萸自然不會蠢到去接這樣一句話。
且不說南衣城北家千年的故事,便是他們身為道門七子函穀觀北顧的後人,大概也很難讓他們去接受這樣一件事情。
白荷隻是站在那裡,看著江茱萸輕聲說道:“師兄先去吧,此事我們再好好思慮一番。”
江茱萸點了點頭,一襲道袍穿過了風雪,走下了宮城而去。
北台長久的站在那裡,什麼也沒有說。